46 故友第四十五
“?”奚不問有點驚詫,過了好半天才轉回腦筋,“你的意思是,你娘親殺了你?”
董嬌嬌眼尾泛紅,有些哽咽,她的眼神裏卻沒有太多恨意,更多的像是冷漠、絕望和無奈:“我們家太窮,弟弟們吃不上飯。我娘親不這樣做的話,我爹就會打她,一直打,往死裏打。”
從她蓄着眼淚的眼眸裏,似乎能看到血花四濺的刻骨痛意。
“所以呢?”
無念四顧茫然,還是不太明白。他出山不久,如一張白紙,又如皎月,只照得到所有高而平坦之處,對于陰溝深處、舊巷角落裏的陰暗污穢,他知曉并不多,因此對于人性之惡他一向反應遲鈍,過分低估。
又或者是他本性純澈,總以為人性本善,卻不願相信真正可怕的并不是鬼,而是人心。
奚不問用胳膊肘杵了杵他,低聲解釋道:“殺了人賣屍體,配陰婚。”
無念瞪大的雙眼中滿是不可置信,一時像無法理解奚不問的話。
“我不甘心就此輪回,我留下來,看我的身體跟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葬在一起,看我爹和弟弟們用我的賣命錢吃飽穿暖,看我娘親夜夜啼哭,我不是沒恨過,也想過去複仇!”董嬌嬌言語不忿。
“但後來我發現,這裏有好多跟我一樣的孤魂野鬼。”
“本地的女孩子糟踐完了,還有不少是外地被害死的賣過來的,背井離鄉,孤苦無依,食不到供奉,更無人記得。”
她身後的一些女孩子已經禁不住開始啼哭,靈體的眼淚是透明而晶亮的,像是珍珠一般一顆一顆滾落。年紀大的護着年紀小的,年紀小的給年紀大的抹着眼淚。他們手挽着手,彼此依偎。
董嬌嬌黯然:“我便想,若是有朝一日再無這配陰婚的生意,是不是就沒有這麽多冤魂了。”
“我便拉着大家日日在路上吓唬擡轎之人。起初頗有效用,不少人不願意再接這樁生意,但好景不長,他們找了道士來捉鬼。”
“是叔叔救了我們。他為了讓那些道士不敢再來,便在命館布下陣,讓我們遇到危險時便引人前來。他們在幻境裏也不知看到些什麽,回去後瘋的瘋,金盆洗手的金盆洗手。”
“但總有不死心的,李家的少爺前陣子發高熱死了,李家就花重金買了巧慧姐姐的屍身,就是今早轎子裏那個。”董嬌嬌目露恨意,咬牙道,“她是被她丈夫勒死的,因為她丈夫賭博欠下許多債,還不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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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她輕嘆一聲:“這世道,死人比活人值錢。”
真相太過令人震驚和惋惜,無念與奚不問一時無言。
眼前的少女們緊緊環抱在一起,等待着他們二人發落。但她們眼神堅毅,雙眸晶亮,好像并不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
半晌無念才雙手合十:“若如此,諸位實在功德無量。”
董嬌嬌聽他這樣說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臉頰紅紅的,梨渦顯得更深:“什麽功德不功德呀,我沒想那些,只是如果女孩子都不幫女孩子的話,就沒有人能幫我們了。”
奚不問心有戚戚,恨道:“是我們修行之人無能,未盡到教化的責任,致使陋習猖獗……”
“你們在此處不赴輪回也是枉負年歲,不如我助你們早去輪回,各位都有功德在身,來世當可圓滿。”無念勸道。
留下的魂魄多是怨念極重,倘若真能度化,是難得的機遇。少女們一時喜悅地叽叽喳喳商量起來,過了半晌,董嬌嬌又站出來道:“謝謝你們,但我們還是放心不下,如果我們不在了,會有更多女孩遇害的。”
奚不問頗有些感動,立刻說道:“我們會傳訊給就近的佛門道門,讓他們來此教化。”這觀念畢竟世代承襲,不可能靠一兩個人或一兩件鬼事而斷絕,還當從長計議。
聽他如此保證,少女們這才高興起來,紛紛行禮相謝,又含着淚和她們的“叔叔”告別。
“叔叔,你也早日輪回吧,也許下輩子我們可以做親叔侄。”董嬌嬌彎起眉眼。
那走屍淡淡道:“我還有世間事未了,不能飲那孟婆湯。”
董嬌嬌似乎一直知道他有執念未散,不得解脫,也不再勸說,只得道別。
無念起陣念咒,不多時,這些美麗的女孩們變得透明,從法陣中超脫,飄飄渺渺,星星點點,繞着衆人飛旋,最後落于天際,灑于草木,再不能見,皆熙熙攘攘奔赴輪回,下一世,當有親愛爹娘,飽飯溫床。
那走屍看着這一幕好似也頗為動容,面孔仰起,良久不發一語。
他視他們如子侄,都恰是如花似玉豆蔻梢頭最好的年紀,卻遭逢大難,未能保全性命,盡管如此,卻還惦念着生者的幸福,實在是叫他無法冷硬心腸、袖手旁觀。
此間事了,奚不問重新将目光落到這具走屍的身上。他倒是有幾分急智,立刻想到如何知曉走屍的身份了。
奚不問拱手道:“這位……叔叔,容我冒犯,用鎮鬼訣窺一窺你的靈體本貌。”
那走屍雖對他二人有所改觀,但到底不知底細,又受制于人,多少有些敵意:“既已是手下敗将,又何須多言。”
奚不問又劃出指尖一滴血推出網去,他用的靈力并不多,并不想傷了這具走屍僅剩的魂魄,只想依稀辨一辨這具走屍的原貌,他本也不願做這樣的事,但這具走屍明顯與蓬萊淵源頗深,他實在太過在意。
一陣光華過後,那陣中隐約出現了一個人的身影。
那人氣質翩翩,如朗月明珠,頭簪檀木簪,身着竹青色罩衫,鬓角留着兩绺碎發,盡管靈體極為模糊,但仍看得出面目清隽,出塵脫俗。雖然他并未展開笑顏,但奚不問幾乎立刻知道,他有兩顆尖尖的虎牙。
——“小不點!小不點你怎麽了?”
——“是哪位仙官下凡接我?”
——“你年紀這樣小,誰都收不走你!”
記憶裏這人的面目還清晰生動,大荒山上以血相鑒,鳳栖堂內對坐誦書,蓬萊道場并肩挽弓,夜獵途中九霄禦劍。
奚不問整個人開始抑制不住地顫抖,直到他看清這個人脖頸間那一條刻着“靈”字的金鎖,獨一無二,浔陽靈氏的标志,他再也克制不住,手中的劍砰然落到了地上,揚起一片細小的塵埃。
他喉頭發緊,額上青筋畢露,全身的線條都緊繃着,像是一碰就會瞬間斷裂崩殂。無念蹙着眉心,十分擔憂地看着他,默默将劍撿起來複又塞進奚不問的手心。
這一次他無意識地攥得很緊,指尖血紅,指節蒼白。
“靈遙思。”
奚不問一字一頓地喊出這具走屍的名字,下一刻他擺手收掉了法陣,眼底血紅,不忍再多看下去一刻,他的心被狠狠地揪緊,喘不過氣又撕心裂肺地疼。
那具走屍萬分驚詫,他喑啞地問道:“你竟認識我?”
不僅通過毫無細節的模糊靈體辨認出他來,而且喚的還是他的小字,而非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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