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天劫第四十七
直到門被風吹得微動,吱吱呀呀,撞破此情,二人才慌忙分開。
“徒弟……徒弟僭越了。”沈魄低下頭,垂着眼睑遮掩眸中不甘,站起身躬身行禮。雲沖和微微仰起臉,借着燈火望着他的臉,見他遲疑片刻,終于轉身走出去,風揚起他的發尾,将他手中佩劍綴的玉珏撞得叮咚脆響。他不再回頭。
師徒二人,剛剛還相距咫尺,氣息混淆,心跳交融,轉眼間便止于禮義,隔山隔水。
第二日,雲沖和便啓程遠赴杳然峰。按他的腳程,此去來回應不過五日,可至于第七日人還未歸。沈魄茶不思飯不想,白白又擔心了兩日,直到第八日早晨,才在青崖臺迎到了雲沖和。
雲沖和的臉色非常難看,幾近慘白,雙目眼白處布滿血絲,像是很多天不曾安眠。沈魄吓了一跳,将他上下看了一遍,并未有什麽傷處。
他又去把他的脈,甚至給他呵着冰冷的手,奇怪道:“師父,你怎麽了?”
雲沖和避開他關切的目光,甚至将手腕從他掌心掙了出來,他快步朝道場走去:“你去喊靈遙思和吳煜來八極閣。”
沈魄不明所以,只是點頭。
雲沖和又冷淡道:“你不必跟來。”
沈魄完全不明白這冷淡的來源,他臨行前一晚自己确實說了些大逆不道的話,也有僭越之舉,但到底發乎情止于禮,當時師父也未怪罪,怎的過了七日,還翻那舊賬嗎?
他心急火燎地叫上吳煜與靈遙思,看他二人進了八極閣,自己則在閣外等候徘徊。
直到日上三竿才見二人神色苦楚地走出來。
吳煜心煩意亂,先跨着步子走了,靈遙思被沈魄纏住,偏要他說出個所以然。
靈遙思知道這混世魔王,曉他心憂師尊,若不說個清楚,很難放他離開,于是他為難半晌終是悄聲答道:“遲早你也要知道的。師尊說他……”
“說什麽?”
“說他放棄此次飛升的契機了。”靈遙思苦惱道,“師尊讓我們二人通知各道門大家此事,就說他未能成功歷劫,不必寄希望于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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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沈魄不由得瞪大雙眼,此事不僅關乎蓬萊的面子,還關乎雲沖和的威望。就算這些都不考量,單說雲沖和此人,他癡迷此道,殚精竭慮、苦苦修行便為提升境界、一朝成神,可守護蒼生千年萬年,這是他一直心心念念,心之所向,絕無可能随随便便放棄。
靈遙思眉心緊蹙:“師尊說,天啓之書要他做的事是他絕無可能所為的。”
沈魄疑惑地看着他。他想不出有什麽事是師父做不到的。
“天要他殺生正道,手刃愛徒,方能……方能飛升……”
!!!
沈魄一時懷疑自己聽錯了,他天靈蓋發麻,腦內轟鳴不止,如逢雷擊,半晌才又将信将疑地問道:“手刃?”
且不說愛徒,便是任何一個徒弟,雲沖和都絕無可能下手。
靈遙思也清楚這一點,所以愛徒到底是沈魄還是別人,他根本不關心。
“此事倒也不鮮,聖人不仁以萬物為刍狗,萬年前的五氣真人,便是殺妻飛升的。”靈遙思忿然道,“此事實不是君子所為,但天道無情,絕情棄義者方可成神,實在是兩難的局面。”
那五氣真人成神後,庇護一方,重病之人常到他廟宇供奉香火,祭拜問神,他也靈驗,倒像是救苦救難的慈悲神仙,早已無人再傳他當年殺妻一事,而那位可憐的妻子,也無人知其名姓,甚至沒有廟宇,亦無牌位。
她就這樣被犧牲掉了,以一人性命成全萬人。待她死後,不知那位五氣真人是否還鼓盆而歌,要誇她死得值得呢。
沈魄雙目赤紅,幾乎攥起了拳,咬牙恨道:“狗屁的天道。”
“無端慎言!”靈遙思慌忙捂住了他的嘴。
“這破爛神仙不當也罷,我去叫師尊不要傷心了。”沈魄勉力掙開,說着便要反身進八極閣。
靈遙思攔住他:“讓師尊歇一會,他剛剛閉目靜心,不讓人打擾。”
沈魄知道,說是說不讓“人”打擾,其實攔的就是他一個人,他如今多少有點明白師父為什麽對他冷淡,畢竟,是他使他不得飛升。
但其實若是雲沖和下得了手,沈魄願意将命給他。
願意主動将脖頸洗得雪白就于他的茂陵劍下,甚至不叫他髒了手。
可他同時也知道,雲沖和與什麽五氣真人并不相同,他絕無可能傷害自己。
當時沈魄想得很簡單,他甚至有些高興,他覺得倘若師父放棄飛升,蓬萊就和往常一樣,到了年末元日,大家便還可以一起過年,他還有一個剪了一半的窗花,再過幾日就可以送給雲沖和,再貼到他靠過道的窗子上。
更何況高處不勝寒,他覺得,那天上本就涼薄,或許唯有人間,唯有彼此,才值得他們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他當然清楚自己這樣想很自私,但他無法控制地這樣想。反正本來他就是一個卑劣的人,被踏到泥裏的人,他近乎偏執地不願意再失去他唯一的光。
狗屁的天道。
他仍要這樣罵道。
但很快接到信的各道門大家并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他們紛紛傳訊而來,追問究竟是什麽天劫,将修真界第一人雲沖和都殺得這麽體面。
他們要法器有法器,要人有人,倘若需要,便是一呼百應,只為供出一位千年來的神仙,使道門壓佛門一頭,又有何不可。
本來蓬萊咬死棄便棄了,各家不明就裏,一時也找不到由頭。可突然有一日,不知從哪傳出來的消息,說是雲沖和放棄飛升,是因不願殺生證道,而天啓之書中要他殺的是一個與他有染的徒弟。
這話中半真半假,駁也不好去駁,太多人上嘴唇碰下嘴唇,最肮髒的話就傳了個天下皆知。
什麽難怪他座下弟子姿容絕世定是盼着收入囊中,什麽雲沖和深夜在鳳栖堂與男弟子摟抱親吻,還有蓬萊最正經的述古堂藏着污穢之書便是師徒不倫的內容……這些言語有些是無稽之談,有些卻帶着真假摻半的細節,而且細節明裏暗裏越來越像針對沈魄。
蓬萊弟子自然人盡皆知沈魄天資卓絕,雲沖和對他格外青眼,沈魄又是八歲上山,對師尊感情自然親厚,但要說他二人親吻甚至……有染,逾禮越矩,大家是不信的。
雲沖和絕不會做這種事。
因此他們小心翼翼避着這些言論,尤其不讓雲沖和與沈魄聽見。
到沈魄聽聞這些腌臜話覺得奇怪時,一切都已經晚了。
那是臘月二十九,除夕的前一天,照例蓬萊已布置得喜慶,這一年比往常任何一年都需要辭舊迎新,要将那些戰時的血、肮髒的嘴統統抛到後面。蓬萊衆人都格外賣力,想哄雲沖和開心。還特地去買了上好的白玉面粉,第二天包餃子吃。
那天從早上開始就下起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席卷天地。下得沈魄心頭恻然,惶惶然不可終日。
衆道門忽然連闖五道結界,烏泱泱殺上山來,将從青鳥身上拔下來的一片血羽掼在雲沖和的面前。
那羽毛沾染猩紅血色,淩亂殘缺,一看便是生生拔出,過程定是慘不忍睹。他們這是給雲沖和一個下馬威,若是不遂他們的心願,便也不叫他快活。
作者有話說:
追到這裏的寶們應該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麽了。預警一下,後面幾章會有虐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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