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身死第五十三
一時間,大地震動,無數魑魅魍魉奔嘯而來,血屍破土而出,大地龜裂,熔岩滾滾,宛如鬼蜮。喊殺之聲、刀劍相拼之聲響徹圖南道。
煙塵四起,伏屍滿地,鮮血橫流。
他紅衣獵獵,立于高臺,操縱鬼物,殺得雙目赤紅。沈羲和與薛容與二人挑劍而上,與他一戰。
他已有多年未見沈羲和,剛剛臺上臺下相距甚遠看不真切,現在一看他顯見地蒼老了,鬓發斑白,雙目渾濁,沈魄覺得自己劈下的劍力,他都抵不住。
沈魄不知為何,刻意收了些力道,這一分心,被薛容與砍中了臂膀。
一時鮮血崩出,他痛得悶哼一聲,擰緊眉心腳下一踏,從窟中飛出,往北地躍去。有餘力的衆人亦向北地而追,直追到炳靈湖畔。
這是一片極寒之湖,湖岸有不少靈草,每年僅有七、八兩月溫度稍暖,傍晚夕陽和煦,倒也算得上光風霁月,此時才會有丹修來此尋些草藥。
而如今天氣還頗為肅殺,料峭春寒,湖水剛剛破冰,泛不起一絲漣漪。
一抹鮮血滴在深綠色的草葉上,又順着草尖滴進了湖中,緩緩洇開。
沈魄在這裏被追上了,他舉劍抗下沈羲和的一擊,背後掌風破空,他側頭避開,向後一抵,劍鞘瞬間就擊斷了後人的五根肋骨。
他瞥了一眼痛得臉色鐵青的薛容與,只覺得無上快意。
周圍的薛家人一見家主負傷,登時擺脫纏鬥的走屍,将沈魄牢牢圍住。他本也不放在心上,捏死他們如同捏死蝼蟻一般,可忽然,他感到自己的內丹痛了一瞬。
而且随着他迅疾如風的招數,越來越劇,竟有剖腹之感。
雖是意料之外,亦是情理之中。他想起離鈎所言,想起那盞重歸燈。
他早覺身體有恙,但甘願沉淪其中,不能自拔。
今日終嘗惡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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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活着也了無生趣,他想,若是戰死于此,倒也不錯。
他額上汗如雨滴,手中殘垣如萬鈞重,四周的走屍鬼怪也漸漸失卻控制。他沒有同盟沒有援友,只有腹背受敵,只有視死如歸。
忽然他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是沈心齋。
他正與面前的一具走屍打得如火如荼,墨藍色的身影矯健躍動,卻不知身後一道黑影舉着利爪漸漸逼近。
多年的保護幾乎刻于骨血,變成習慣,沈魄登時大喊一聲:“沈心齋!”
沈心齋聽見了又好像沒聽見,周圍的厮殺聲太過嘈雜,震耳欲聾,他飄飄渺渺依稀聽聞有人在喚他,他茫然地看了看左右,卻沒找到來源。
他吃力地擋下面前走屍的一掌,腳步抵在土裏,仍是不由得倒退幾步。
“沈心齋!”
沈魄抵抗着剜骨般地痛意,飛身躍過衆人,朝沈心齋奔去。
铿地一聲,他将沈心齋背後的走屍一劈為二,與此同時,他驚詫地看到自己肩胛骨處破裂開的巨大創口,那把刺穿他的劍正是背後沈心齋的妒麟。
沈心齋的杏眼緩緩圓睜,他看到鮮血如同止不住的泉水一般,瞬間澆透了沈魄的衣襟。紅衣又添血色,凄凄慘慘戚戚。
沈魄喉間一腥,吐出血來。
他勉力踏前一步,使那把劍緩慢地抽離出身體,劍刃鋒利地劃過肉體,又剜碎筋肉,飙出殷紅的血液。他回過頭,看向呆若木雞的沈心齋,看着這個既是弟弟又是師弟的人,他舉着劍,劍上是他的血。
“很好。”沈魄淡淡哼笑了一聲。
沈心齋一時竟無法思考,根本不明白“很好”二字的含義,究竟是怒是怨是諷刺,還是真心實意的贊美。
他看着沈魄拖着殘破又沉重的身軀與百家相抗,他的腿彎打着顫,面目俱是血,好看的五官因為疼痛擰在一處,原本勻稱有力的小臂不知何時已經瘦削如斯。
他看着眼前這個人,覺得他是東海上救他性命之人,是八極閣外将他扶起之人,是教他上房揭瓦讨巧避罰之人,是斯人笑靥如星子,是少年衣袂繞翩跹。
但又覺得不是他。覺得陌生。覺得好像從來不識。
又或者是自己變了。
經年一場,你我皆非。
人群圍攻之下,徹骨痛意席卷,沈魄漸漸力衰,他想起雲沖和的最後時刻,或許也是如此,不知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傷。
但他到底與雲沖和不同,雲沖和死時面無恨意,而他,恨透了這世人。
他雙目欲裂,白齒森冷,滿嘴的血腥味,像鐵鏽一般,厚重而冰冷。他清亮的雙眸裏映出很多人的臉,薛容與、沈羲和、薛玉……有的人目露兇光,有的人面含殺意,有的人神情冷淡僵硬,像是事不關己。
他血肉模糊,可與內丹的撕心裂肺之痛來說,又算不得什麽。
他的手臂越來越無力,直到最後,他的眸中映出沈羲和一劍劈下的影子。
他躲不開,又或是不想躲,他遙遙看見沈心齋眼尾赤紅,伸長了手,竭力邁着步子朝他奔來,像是一只投食的鳥,不知道嘴裏在說些什麽,或許是讨伐他大罵他,想再補他一劍吧。
他想。
與此同時,沈羲和一劍捅穿了他的心肺。
溫熱的血液肆意奔湧。
時間好像忽然慢下來,周圍的人都凝滞不動了,他依稀瞥見沈心齋被什麽撲倒在地,他尖利地嘶聲尖叫着,周圍人湧了過去遮住了他的視線。
他動不了,也無法看個究竟,他的血很熱,裹挾着他,像是簇擁在火焰裏,最終他體力不支地跪下地來,唯有殘垣劍最後支撐着他。
它劍尾的玉珏繩斷難支,倏然墜落,滾進了一片血泥之中,純白色的玉珏瞬間變得血跡斑駁。
有人好像在上面踩了一腳,又有人将它踢進了灌木。
它一路滾着,裹挾着泥土,裹挾着血水。
像他,亦像雲沖和。
沈魄忽然覺得全身上下的痛意都消失了,他飄飄然又回到在蓬萊的那段時光,愛笑愛鬧、年輕幹淨、無憂無慮,他看到雲沖和将金燦燦的橘子瓣遞過來,每一绺白色的經絡都去除幹淨。他山眉水目,眼波溫柔。
那橘子應該很甜,汁水四溢。
能解他的渴,能消他的苦。
他渴望地伸出手去,想抓住什麽,但終是垂落身側,空無一物。
——“天道魔君死了!”
——“血海深仇得報!”
——“大快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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