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偶得第六十八
幹涸的嘴唇變得潮濕,身體恢複幹燥,緩慢回溫,身側真真正正有一把火。
意識一點一滴地複蘇,可以清晰辨出這火燃在右側,不時發出火星迸裂的聲響。
他蜷了蜷手指,指尖勾住一片不算太精致的布料。他就這麽輕微地動彈了一下,那布料忽然就被人抽出去,像一陣風離他而去。
他打了個激靈一下就醒透了,下意識伸手去追,牢牢一握。
他慌忙睜開眼,發現握着的竟是無念的衣袖。
這個人正要走,像之前一樣要躲他,抽了一半的身子,又恰被他留住了。他醒得突然,但他忽然慶幸這份突然。
無念顯見的消瘦了些,雙眼籠着一條白布,手指隐在袖口裏,沒有再掙紮,整個人滞在原地。
奚不問的眼淚一下就湧了出來,蓄在眼底,像是一汪冬池,沉重的,那麽滿,又那麽冰涼,他又驚又喜,啓唇輕喚他。
“無念?!”
對方輕輕嘆了口氣,像是一如既往地拿他沒有辦法。
“你怎麽樣,還冷不冷?”無念認命般地俯下身摸索着尋到幾棵樹枝,又将火升得更旺盛些。
奚不問環顧四周,這才了然此處是一個逼仄的山洞,洞口狹窄,外面的雨已經停了,從洞口上方不時滴落幾顆積蓄的雨滴,在洞口形成一灘濕漉漉的坑窪,養出一片碧綠的青苔。
他忽而憶起:“這裏是……那個從外面看,像馬一樣的山洞?”
那個被他命名為“卧槽”的山洞,他該想到的,無念無處可躲,這山洞是個不錯的藏身之處。
奚不問直起身,指尖剛碰到無念眼眶上的布,他就躲開了。
“別看。”他扭過臉,攥住奚不問的手腕,攥得很緊,“會吓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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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奚不問搖頭,“怎麽會?”
但面對無念的抗拒,他還是顫抖着收了手,沒再堅持,可他總忍不住去想,既然傷口可怖,那當時一定痛極了。
“疼嗎?”
無念提了提唇角,輕描淡寫,神情淡淡:“不疼,都過去了。”
“可我疼。”奚不問道。
無念蹙起眉心,将手摸了過來,急切地探尋着,他無比地恨自己看不見,甚至找不到他的脈:“哪裏疼?”
奚不問垂眸看他的手背,上面俱是長時間摸索導致的細小傷口。他輕輕捧住,引導無念的手放上自己的胸膛,在心髒處止步,用他的指腹貼緊了:“這裏疼。”
那顆心髒在無念的掌心沉穩地跳動着。一下又一下。
“這裏疼得快要死了。”
“眼睛怎麽換的?”他回憶着以往看過的一些書籍,想着那換眼之法,“生生剜出來的?”
“怎麽會不疼?”奚不問哽咽,“你是傻子嗎?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我看不見,我有辦法。”
“我有你,我有奚家,你們那麽好,我吃不了苦頭。就算……就算沒有這些,我也有別的辦法。”
“別的辦法?”無念的手指動了一下,“是用禁術嗎?”
奚不問想起鬼寵,不禁啞然。
“不要再用禁術了。”無念的手掙開他的胸膛,“顧惜自己的性命。哪怕是為了我。”
奚不問低眉苦笑了一下,有些歉疚但并無後悔:“現下恐怕是遲了。”
“我殺了薛容與。”
無念是在回洞的途中,遇到暈倒在地、渾身濕透的奚不問的。他摸到他枕的那把劍,認得出劍鞘刻的亂來二字,他将他背回洞,知道他傷得重,內丹微弱,靈力亂得像一鍋粥,卻不知他是如何傷的。
奚不問同他說了薛容與所為,亦說了自己魔氣四溢,忍不住動用禁術殺了他。
無念唇抿得很緊,抿得一片白,仿佛含着一抔雪,尤其是聽到屠寺的部分,他嘴唇忍不住顫抖,劇烈的憤怒幾乎擊垮了他。
他在客棧安置好奚不問後,确實有趕回伽藍寺,但慘案已經發生,他悔之莫及。
本來以如誨大師的修為,當可保住伽藍寺,他本也不答應無念帶道修回山門,更不答應幫二人換眼,可禁不住無念跪地苦求,伽藍寺一千零八十級臺階,他負着奚不問,一路磕頭磕到山門前,血色漫了一路。他起了善念,幫二人行了換眼之術,修為大損,這才未能敵過道門來侵。
現下無念知曉一切皆是薛氏所為,更是因為尋找他二人蹤跡才屠戮伽藍,他雖怕牽累師門,甫一完成換眼之術便連夜離開,卻還是未能避免此劫。
所以此事說到底,他難辭其咎,是他引來豺狼虎豹,害死師父,害死無辜同門。
“他是死有餘辜,但你呢?”無念訝于自己竟然一下找到了對方的衣領,将奚不問提了起來,“你呢?就等着反噬而死嗎?!”
無念動作幅度太大,一下沒站穩,推着奚不問踉跄地雙雙直抵至潮濕的石壁。堅硬的石壁磕在奚不問肩膀的傷口上,他将痛哼聲碾碎在唇齒間,沒洩露出分毫,雙手扶住無念的肩,半護着他。
奚不問沉默下來,其實二人都清楚,若想解這反噬,只能修習詭道。且不說,這一世他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抛下無念抛下奚家銷聲匿跡閉關修行,修習詭道的結果更是難以設想,他從此只能與正道殊途,陷奚家于不義,更要以無數人命作代價。
再次選擇這樣一條路,會讓至親之人失望。
更違背他自己的心。
“都是命數。”他蒼白地笑了笑,“就是可惜了你的眼睛,還給你好不好?”
話語未畢,他就想起伽藍寺已毀,如誨大師故去,絕技恐已失傳,那裏又如同無念的家。他忍不住替無念難受,喉頭發緊,等着無念罵他。
無念喘息着,氣他漫不經心,氣他不惜命如斯,他揪着奚不問衣領的手指更緊。
“你要是死了,我要這眼睛做什麽?”
“看這渾濁不堪的道修界,還是叫我活在悔恨之中,看這佛修界是如何冤我、恨我、殺我?”
他頹然松開手,低眉笑起來,像是聽了個極荒誕的笑話。
“我如今是已叛出伽藍的罪人。”
“無顏再侍奉佛祖,從此只做一俗人。”
兩世記憶在他腦海之中,常常作惡,與他為難。他不害怕這樣痛苦地活着,無懼亦無恨,偏偏對伽藍有悔,對奚不問有情,雜念太多,早已沒了遁入空門的資格。
“你……”奚不問喉嚨發緊,他知道做這樣的決定,對無念這樣一個視信仰如命的人來說等于自斷根基,并不容易。思及此處,他悲從中來,又咳嗽不歇,無念慌忙松開手,将他扶着坐下。
他深吸了一口氣:“我還有多少時日?”
無念沉默不答。
“一月?兩月?”奚不問彎起眉眼淡笑,“挺好的,足夠了。”
洞內一下變得寂靜。有人在傷其宿命,有人在無可轉圜之時,選擇享受這微薄的時光。
幽暗潮濕的洞穴之外,暮色四合,遠處城裏陸續點起燈火。沿街一整條燈籠,像是鑲嵌在新娘冠上的紅色寶石。
他遙遙望着,眼底光華四溢,像是沉浸在回憶裏。
“師父,就要過年了。”
奚不問傷還沒痊愈,時而發作的反噬之苦更叫他受盡折磨。
他渾身痛極了就蜷在無念的懷裏,像一只病危的小獸,無意識地打着顫。肉體仿佛要被拆裂開,每一道血管變得通紅,像是烈火在焚燒。
無念一雙顫抖的手不知擱在哪裏更好,似乎稍微施加一點重量都能叫他更生不如死。
無念想哭,又哭不出,失去的雙眼流不出眼淚,這讓這些苦都宣洩不出,只能悶在胸腔裏,沉澱、醞釀、累積、發酵、膨脹,整個人幾乎要炸開。
可他什麽也做不了,只能陪着他痛。他的手指繞着他的發,仿佛将二人系緊了,他的痛便能傳到他的身上,他就能替他分擔。
盡管痛苦如斯,可奚不問在清醒之時,還是高興的,二人借着這短暫時日相處,像是向老天爺賒來的光陰。
他們一起下過一次山,遮得嚴嚴實實的,他不像個佛修,他亦不像個道修。他們就如同世間平凡愛侶,逛熱鬧的集市,采買新奇的年貨。
奚不問在燈火爛漫處停步,瞧着一盞燈,那燈古樸,蓮花座桃木柄,像當年蓬萊用燈的樣式,叫他眼熱。
無念止住步子等他,他先感到奚不問松開了他的手,正當他等了又等有些心慌之際,他的手又活魚般鑽回來,安撫般地勾了勾他的掌心。
“哥哥別害怕,我剛剛去買了一盞燈。”
無念側了側頭,面龐被燈火映得泛紅:“什麽燈?”
“跟我們蓬萊用的很像的一盞燈。”奚不問提着燈貼過去,身子熱熱的,“我很喜歡。”
那燈映在他眼底,襯得他眼睛更亮。他舍不得移開目光,仔仔細細地盯着,過了一會又補充道:“蓬萊的一切我都很喜歡。”
他舒展十指,從無念的指縫中穿過去,十指相扣,笑意滿得像是圓月。
“尤其是你。”
一片雪花落進他的眼睛裏,他仰起臉,呵出的白汽讓鼻尖濕潤。天幕高懸,雪色爛漫。
陡然降落的大雪,覆蓋了歸途和遠方。
無念撫落一抔肩頭雪,将奚不問拉得更近,擁在臂彎裏。兩個人在雪樹銀花之中貼得很緊。
倘若這茫茫天地,無路可走,那麽只要他還與他同行,便是心之所往,繁花似錦,處處通途。
兩個人玩鬧得熱乎乎的,雪已經停了,一眨眼又變作晴朗的天,兩個人就着月光踏雪而歸,你的影子旁便是我的影子,留下一路腳印。
奚不問的話很多,一日那麽多個時辰都說不完,兩個人都未盡興,便索性坐在洞外看月光,賞雪景。
奚不問倚靠在無念的肩膀上,他的傷快好了,傷好透了就要繼續往漢中趕,但他現在還想多賴一賴。
冬日的星星不多,但格外明亮,最特別的是,當天空足夠澄澈,哪怕是夜晚,依然能看到雲朵的輪廓。
比白日裏看起來,沒那麽蓬松,卻顯得更柔韌。
奚不問口渴,嘴裏叼着一枚野果,酸甜的汁液在口腔裏蔓延,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轉過臉問道:“故雲,是什麽?”
無念露出迷茫的神情。他哪怕蒙住眼睛,可在奚不問眼裏其他的五官依然會說話,薄薄的嘴唇淺淺一抿,他就知道他在想什麽。
“就是從旅順客棧跑出來的那晚,我說我回去拾王嘉月送的香囊,你說我應該字故雲,不該叫不問。是什麽緣由?”
奚不問知道無念想起來了,因為他眼見着無念剔透的耳垂變成了漂亮的淡粉色。
奚不問纏着他,磨着他,将整個身子貼上去晃着他的胳膊。
他經不住,誰讓他喜歡他。
“宿寺期嘉月,看山識故雲。”無念答道,“皎然的詩。”
奚不問噗嗤一聲笑出來,鼻翼動了動:“哎喲,酸得很。”
無念的耳垂連帶着雙頰也變得粉,晚風料峭,吹着他,他才覺得好過些。
“你臉紅什麽。”奚不問擡起手指,去觸他微熱的臉頰,“我是說文人氣酸臭的很,你在想什麽別的?”
倘若無念能看見,就會發現奚不問眼底閃爍着灼熱的光點。
在臉上作妖的手指被無念攥住了,指尖微涼,無念握住的好似一片雪花。
“我覺得我還是字不問的好。”奚不問認真起來,一對狐貍眼睜得用力,盯着被無念握住的手指,皮膚與皮膚交纏的那一點,眼下的淚痣亦變得生動,“我此生,不問天地,不問陰陽,不問生死,配得上這名字。”
無念感到奚不問的指尖變暖了,他亦感受到對方的目光,有着太陽一般的熱度,燒得他臉上每一根汗毛都熱融融的。
“但我卻想問一問你。”奚不問道,“我想問你,你于我,是否與我心相同?”
無念對着他的方向,沉默着沒有說話。
空氣寂靜得不像話,叫奚不問沒來由的心焦。
“你看,我的心意上一世這一世都說過了。如今你不是師尊,亦不再是佛修,還與我拜過堂……”奚不問急急道,“喝過合卺酒的,你不會不負責……”
“任”字沒說完,像是戛然而止的樂曲,被啄碎在唇齒間,化作嗚咽。
無念吻了過來,有些微的偏差,先是觸及奚不問的嘴角,奚不問略微偏頭,主動迎上了對方滾燙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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