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沈棠撐着下颔,沖吓得一個激靈的小助理揚揚眉:“我就說,隔牆有耳。”

季歸鶴這才施施然敲了門。

方好問怒目圓睜,想嗆季歸鶴。

結果一和季歸鶴深黑的眉眼對上,又立馬慫了,灰溜溜地躲回沈棠身後。

季歸鶴人如其名,話少,修養好,人人都知道他背景深厚,為人卻很低調。

低調不代表好欺負,反而讓人望而生畏。暫時敢和他正面剛起來的,也只有沈棠了。

一屋三個人,小助理處在食物鏈最底端,瑟瑟發抖。

沈棠護着小助理,又迎着季歸鶴,十指交握,雖然坐着,姿态卻更像是俯視:“如果是來找麻煩的,現在就可以滾了。”

他交握的十指修長,幹淨,指節分明。

像是上等的白玉雕琢而成,指尖甚至透着一點粉。

跟沈棠給人的感覺一樣,漂亮冰冷,卻又意外地藏着一絲柔軟。

季歸鶴腦袋裏不合時宜地閃過這段話,不太自然地移開目光:“當然是求教……沈弟弟。”

“哈?”

季歸鶴眸中閃動着智慧的狡黠之光:“你比我小。”

沈棠冷笑道:“當你爸爸還是可以的。”

“有勞了,我姐和我弟比較難管。”

沈棠煩死他了:“有屁快放。”

季歸鶴剛要開口,化妝師就過來了。他幹脆讓陳涉把他的化妝師也叫來。化妝師和助手面面相觑,還以為他倆要約群架,趕緊把人隔得遠遠的。

季歸鶴配合着化妝,道:“我不太明白,陳導為什麽要先拍落魄這段?”

沈棠仰起頭,撲了層粉,冷冷道:“經費不足,沒預約到場地。”

季歸鶴:“……哦。”

真是個出乎意料又太過真實的回答。

化妝師和方好問沉默:“……”

氣氛尴尬。

季歸鶴繼續提問:“霍今霜是個怎樣的人?”

“看似風流灑脫,實際上心機深沉,自命不凡,傲慢,偏執。”沈棠毫不猶豫地回答,“為了報仇可以舍棄一切,包括自己。”

《弦中月》的走向一波三折。

霍今霜被流放後,秋雪迎又被指婚給另一家。她受夠了被支配的命運,僞造路引,帶着盤纏,女扮男裝,連夜逃走。

可惜她也是個非酋,往北逃,北方正是戰時,半路被抓走當民伕,差點死在路上,給程元岱撿走了。

從某個角度來說,程元岱算本劇最倒黴的角色。

看上的姑娘是好兄弟老婆,只能照應着女神,跟随霍今霜南征北戰,看他們倆談戀愛,收拾各種爛攤子。

當然,霍今霜和秋雪迎運氣也不好,誰能想到陷害候府的是秋雪迎他爹呢。

最後程元岱為了保護霍今霜,被秋雪迎他爹算計,枉死在戰場上。

霍今霜查明真相後,毫不留情地利用秋雪迎,狠戾地報複回去。

除了秋雪迎,秋家上下全死在斷頭臺上。秋雪迎得知真相,痛苦不堪,在霍今霜面前自刎而亡,霍今霜大仇得報,卻也沒有絲毫快意,一把火燒了原來的候府,抱着秋雪迎的屍首,從候府最高的樓上一躍而下。

總的來說,大家都很苦逼。

程元岱最慘——完美男配,男女主忠實的備胎,俗稱舔狗。

“程元岱呢?”

聽到這個問題,沈棠微微側過頭,眉心蹙着,眼神危險:“你沒看劇本?”

季歸鶴也側過頭,恰好看到化妝師熟練地給沈棠抹了口紅。顏色太亮,紅得過分,于是紅舌白齒,瓷白肌膚,極為分明。

季歸鶴看得輕嘶了口氣,暗暗掐了自己一把。

……最近越來越不正常了。

化妝師又把口紅擦了,笑道:“小沈的底子是我見過最好的。”

站在季歸鶴背後的化妝師似乎和她有仇,眼一斜:“小季底子也好,都不用怎麽上妝。”

助理和方好問保持沉默:“……”

受傷的總是他們。

季歸鶴愣了愣,才想起沈棠的問題,回答:“沒吃透。”

沈棠嗤笑:“季影帝去年才當上影帝,怎麽越活越回去了?”

“運氣好,名不副實。”季歸鶴在這上面倒謙虛得很,不跟沈棠争執。

确實是運氣太好,角色适合,演技爆發,出乎意料的黑馬。

一提運氣,沈棠更郁悶了。

衆所周知,沈棠在#盤點娛樂圈非酋#這個話題裏一直占據主席。

主要集中在獎項上——從小到大滾在影帝影後堆裏,沈棠根正苗紅,雖有張好臉,卻是演技派,且演技精湛,演什麽像什麽,從不被臉蛋喧賓奪主。

然而總是遇到各種意外,錯失獎項。

見沈棠長眉一挑,方好問就知道他要發作了,趕緊插上吸管遞上水杯:“沈哥,多喝熱水!”

沈棠:“我……”

方好問不敢讓他當着外人的面發作,大聲道:“多喝熱水!”

沈棠:“……”

行吧。

沈棠喝了兩口熱水,越看季歸鶴越不順眼,收回目光,毫不客氣:“滾出去。”

化妝師的手,微微顫抖。

沈棠閉上眼,還是冷淡地添了句回答:“程元岱是個聰明的傻子。”

季歸鶴正好化完妝,聞聲眉梢一擡,見沈棠黑着臉喝熱水,心情莫名舒暢,也沒計較什麽,聽話地滾了。

七點整,劇組準備完畢。

第一幕是外景,劇本裏隆冬寒雪,恰好致遠鎮也還被禁锢在冬日,每天都會下一場雪。

這一幕是晚上,剛巧鎮上天還沒亮。

霍今霜被流放至邊關後,頹廢了很久。

昔日他瞧不上的人都上趕着踩他唾棄他,名滿京華的小侯爺哪兒受得了這種落差。

今日是他的生辰,以往這時候府必然張燈結彩,小丫鬟嬌俏可人,逗兩句臉就紅,母親溫柔寬容,父親威嚴佯怒……到處都暖融融的。

然而幾個月過去,那些就恍惚成了上輩子的事。

斷頭臺上殘餘的血痕深刻在他心底,叫他發瘋發狂,恐懼又痛苦。

從天之驕子變得豬狗不如,對霍今霜來說,其中經過幾月的牢獄折磨。

季歸鶴卻是直接天堂墜地獄,一時摸不到感覺。

陳導拉着季歸鶴講戲時,沈棠叼着塊巧克力出來了。

程元岱是鎮北将軍之後,小将身穿薄甲,墨發束冠,眉毛稍作修飾,再無多餘點綴,幹淨利落,英姿飒爽,整個人都顯得英氣蓬勃。

陳導看了眼他吊兒郎當的樣子,不滿:“你這小孩!”

沈棠舌尖一動,把巧克力咽下,淡淡掃了眼季歸鶴:“喲,影帝也得聽戲?”

就知道這茬還沒過。

季歸鶴氣定神閑:“沈哥教教我?”

這幕戲是程元岱和霍今霜的初遇。

程元岱與父親大吵一架,一氣之下,縱馬而出。

霍今霜想起往事,坐在屋頂喝酒,忽然聽到急促的馬蹄聲,低下頭,看到程元岱縱馬而過,霎那間兩人的目光交彙,程元岱勒馬,問他:“酒還夠嗎?”

這是相遇,也算重逢。

程元岱陪父親回京述職時,與霍今霜見過一面。

陳導了解沈棠的演技,放心退到一邊,扭頭抓方蕾講戲——方蕾跟的是B組,已經準備出發,去鎮外另一個地方拍戲。

她此時還是女扮男裝的民伕,臉上塗得烏漆嘛黑,模樣不算好看。

方小姐完全忘了自己是這個行頭,氣得跳腳,不敢去和季歸鶴搭話,生怕拉低印象分。

沈棠往那兒瞟了一眼,季歸鶴就低聲問:“和她結梁子了?”

不得不說,這語氣和話都越矩了。

偏偏沈棠也沒覺得不對,輕哼道:“她不配。”

頓了頓,他才反應過來,心裏低罵一聲,瞪了眼季歸鶴,橫豎看不順眼。

季歸鶴空降演藝圈兩年了,兩人處處針對,雖然沒有刻意規避,卻也沒合作過。

沈棠以僅有幾次觀看季歸鶴作品的經驗分析,季歸鶴的演技是頗有靈氣,但有時會陷入呆板,戲路太窄。

他演的多半是一帆風順的成功者,那身傲氣沒被挫過,絕對能把落魄的霍今霜演砸了。

“先在鏡頭前試試吧。”

心裏有了底,沈棠沒明說,直接走開。

攝像機就位,擔心季歸鶴從屋檐上摔下來,下面鋪了氣墊。

沈棠騎上道具馬,對道具師提意見:“下次換摩托怎麽樣?還不用你們來推。”

道具師擦着汗道:“你可省省吧!”

陳導打了個手勢:“action!”

沈棠神色一肅。

劇本是不夠詳細的,只會告訴演員,角色和父親大吵一架,負氣離開,剩下的都需要演員自己去琢磨補充。

程元岱懷揣一顆赤子之心,到最後也未變,同家人的關系也很好。

那他和父親争執什麽?

為什麽吵得這麽激烈?

沈棠早就有了想法,非常自然地補充了前情——一到冬日,北方蠻人就會南下燒殺搶掠,近來戰事頻發,他想持槍上陣,可父親不允許。

大哥前些年戰死,二哥幾月前也雙腿殘疾,他的一腔悲憤,只有上戰場,親手殺光那些蠻人,才能發洩。

可父親拒絕了他。

他試圖以理說服,可父親無論如何也不允許他上戰場,最多允許他帶兵到後方,解決幾個流竄的匪徒。

為什麽?

憑什麽?

沈棠心想:我也是程家的人,飽讀兵書,武藝高強,也上過戰場。

為什麽現在又不許我上戰場了?

憑什麽不許我為哥哥報仇雪恨?

前後不過幾秒。

眨眼間,沈棠成了程元岱。

他牽着馬缰,怒而縱馬,北疆的風迎面凜冽刮來,今日的風雪刮嘯,他的眼眶微紅,說不盡的委屈,只有快馬馳騁才能抒盡。

路過鎮口的一座老屋時,程元岱忽然心有所感,猛然扭頭,勒馬停下。

長發沾了雪,在風中飛揚。少年的容顏明豔,意氣風發。

微紅的眼眶裏嵌着的那雙眸子燦若星辰,他擡起頭,望着坐在屋檐上的人。

“酒還夠嗎?”

一片雪花趁機撲到他柔軟鮮紅的唇上,又被風無情地推開。

季歸鶴想起手機裏保存的那張照片。

他低下頭,和程元岱對視,一時忘了自己是誰,只想讓下面的人上來陪陪自己,沖他晃了晃酒壇。

“夠。”

“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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