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鬼神相·赤目童子
世間事大都知易行難。
明明爛熟于心,腦裏演練上百次,真上手了又還是手忙腳亂。
吳奇再次繪制道君符,初始認為距符成近在咫尺,不斷摸索之中,他才發覺,看似一步之遙,實則天地之別。
他沉下心,蘸了朱砂一遍一遍在竹紙上嘗試,從臨摹《真解》帖式到漸漸有了自我理解。
朱砂一點,定天地玄黃之兆,此為所借道君符節品秩。
日月星辰散形歸炁,重現開天辟地剎那,道君敕令,萬法無咎。
點兵成神,聚鬼為将。
玄蘊中納萬千經籍,地煞星現兇殺之兆。
因勢利導,一生萬象。
故此鬼神聚。
引氣入符,得見其魄。
……
吳奇心神完全沉入其中,提筆揮毫,順暢如絲。
最後一畫成,他擡筆。
只見符上頂部黃蘊流轉,道君符光華流轉。
吳奇輕輕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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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如此。
真正符成,繪制完畢後就會顯現靈兆。
不同品秩的道君符浮現蘊光不同,黃蘊色中帶金,鎏光流淌,為黃階。
道君符有天、地、玄、黃四等,不像儒釋道三教每等還分三品。
具體威能如何,既看施術者修為,也看所劾召道兵之法力。
符成三張,已至醜時,月明星稀。
吳奇背上木箱,暫離道觀,一路趕赴東廟。
确認四下無人,他這才敢試術。
“重陽,小張。”
兩妖被劾召,自無常圖中飛出。
吳奇叮囑道:“此為道君符,可讓你等暫時合二為一,呈鬼神相,你們務必平心靜氣,不可有雜念。”
兩妖齊聲:“是,尊者。”
吳奇劍指夾起道君符,以氣馭符,霎時一身精氣神被道君符抽走大半。
他雙目一陣發黑,幾乎站不住。
道君符則化作一道白氣,将茱萸精和竹妖包裹起來,雲氤翻滾中漸漸凝出一物。
吳奇面前是一赤膊童子。他着一黑短馬甲,下身白褲,腳踩十方鞋,裸露的上半身肌肉清晰勻稱,精悍有力。
童子雙目紅如瑪瑙,中有一點黑瞳,頭頂毛刺綠發,眼神桀骜。
他雙臂抱在胸前,歪嘴而笑,自信道:“有我在,沒人能傷到尊者。”
吳奇已知道,這赤目童子實力在結丹初期,本身是重陽和小張的合體,可維持鬼神相一刻鐘。
赤目童子主動請纓:“尊者,不如就由我去教訓一下那青城山的小子。我必砸碎他法寶,将他關入雞籠,挂在蜀縣城頭示衆。”
這脾氣,一聽就像是重陽。
茱萸精平時看似聽話,其實恩怨分明,相當記仇。
吳奇問他:“你會什麽?”
“我麽,軀體難以被破壞,具有快速自愈能力。”
赤目童子說着,右手抓起左臂猛地一扭,大小臂整個朝身後雞爪狀折起。
他抖了抖手,左臂迅速複原。
“請借尊者雙劍一用。”
吳奇點頭。
赤目童子拔出鐵劍,一劍刺入自己胸口,劍尖從體後冒起,血沿傷口而出。
他若無其事地拔出劍,胸口劍傷迅速消弭,只留下一道凝固血痕。
“凡俗兵器已毫無用處,只要運轉法力,這等兵刃根本破不開皮。”
赤目童子擦拭鐵劍後還鞘,又拔出景震法劍:“不過法器還是對我有一些作用的,些許痛楚,如蚊蟲叮咬。”
他一劍落下,左手齊腕而斷。
赤目童子撿起斷裂左手,湊于腕部,彼此間骨肉結合,手指撥動,左手霎時恢複如初。
他又擦拭後放回法劍。
“此外,我還會兩道術法,木刃術,草木皆兵。”
赤目童子擡手,腳下一根樹枝飛入手裏,經他手一握,枯枝頓時化作一柄褐木劍。
他一揚手,木劍咻的一聲,穿破廟頂瓦片,一個折返又回手中。
吳奇驚了。
自己心心念念的禦劍術!
“尊者,這并非禦劍術。”赤目童子立即解釋說:“是化木為劍,但只能短時間施展,因其并非法寶,為法術所化。”
吳奇并不失望。
木刃術能在數十尺外擊敵,有竹木就能施展,還不錯。
如此一來,自己就有了中遠程殺敵手段。
“接下來是,草木皆兵。”
赤目童子打了個響指,廟內石板之間的雜草頓時一個個鑽了出來,化作一個個綠色小人。
小人們跑來跑去,清理地上碎石、青苔、煙灰,以樹葉擦拭牆上污痕,将朽木與一些鳥獸糞便收集丢到外面。
吳奇看得眼睛一亮,這草木皆兵很實用,草木小人可以處理諸多重複勞動的雜務。
美中不足是,赤目童子鬼神相僅能持續一刻鐘,卻是沒法長久維系。
“尊者,這兩門法術不止于此,只是我修為不夠,還不能駕馭更強形态和諸多變化。”
赤目童子恭恭敬敬說:“還請尊者以香火栽培我等,我們必定能更好替尊者作戰。”
吳奇聽得一愣:“香火?你們可以享用香火?”
“尊者不知麽?”
赤目童子解釋了一番。
吳奇這才明白。
香火本身是一種特殊修行資源,作為主導者,吳奇可以自我消化獲取,也可以選擇賜予無常圖中天君道兵,助他們快速蛻變。
搞清楚這一點後,吳奇心裏滋味莫名。
前景很美好,可當下問題在于如何獲取更多香火,還沒到考慮分配的時候。
穩妥起見,吳奇覺得至少得湊夠五百年修為,修行基礎就與結丹期修士持平,這樣才算有一點底氣。
畢竟五道七寺,在益州可有兩個,大修士雖然平時不出山門,但派出的道傳弟子也是結丹期。
退一步說,如姬湛這樣的真傳弟子,雖然修為依舊在築基,但架不住家大業大有法寶。生死相搏時,普通結丹未必能讨得好。
吳奇思索之間,聽到啪地一聲。
他擡頭看去,赤目童子已然消失,重陽懸于空中,小張持杖而立,這兩妖也面面相觑。
只是此時它們都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樣,重陽火光黯淡,小張也臉色發白,顯然是消耗不小。
“各自去吧,好好休息。”
吳奇袖子一揮。
重陽返回無常圖,小張附身東廟神像。
解決了當下威脅,吳奇心中稍緩。他大體了解了赤目童子本事,手裏還有兩張道君符,雖都是黃階,但應付大多情況足夠。
使用道君符後,吳奇腹中格外饑餓,他翻出準備的饅頭慢慢咀嚼,目光在廟裏來回。
經劉伯文出資修葺,廟外殘破牆垣、屋頂破口都已被補好,不再漏風刮水。
廟內多了兩張舊木桌,一尊陶制香爐放于神像前,上面插了幾株香,還有兩個青桃,也不知是劉伯文還是別人所放。
這裏漸漸有了些煙火氣。
吳奇突然想到,若到東廟焚香燒燭的人一多,不就更容易産出香火麽?
落頭氏之夫朱卲就是在東廟祈願,而被三清像所感應。
以後的修行裏,複興東廟也将是重要一環。
第39章 捕風捉影(感謝‘ 朝暮雲雨 蕾姆最喜歡你了’的打賞!)
吳奇回到浮雲觀時,許叔靜已等候良久。
“道長又去東廟了麽?”
許叔靜将一小木匣放于桌上,輕輕推來:“新采的峨眉雪茗,道長嘗嘗鮮。”
“這等貴重之禮,貧道實在受之有愧。”
話雖如此,吳奇手上還是很自然地接過。
許叔靜見他收下,臉色也輕松幾分。
伸手不打送禮人,吳奇不排斥與許叔靜多多走動。
峨眉雪茗為益州名茶,在劍南道僅次于作為貢茶的蒙頂茶,頗受本地達官貴人青睐。
蜀縣茶市,茶分三類:散茶、餅茶、錦茶。
散茶即壓制餅茶時産生的邊邊角角,又俗稱粗茶,因其品質通常較差,碎末多,口感粗粝。
這茶勝在便宜,普通百姓也買得起。散茶論斤賣,一斤價格在三十錢上下。
餅茶品質優于散茶,茶湯也較清冽,口感甘醇,大多人逢年過節、親友來訪時會買一些。
餅茶按片賣,一片茶餅大抵為半斤。
根據品質等級,一片茶餅價格從六十五錢到二百五十錢不等,換算為斤,最低也要一百三十錢一斤。
錦茶則是一等一的好茶,以竹、木、瓷匣裝納,匣內以錦緞包裹,不按斤兩賣,一匣一價,量少而精。
其茶匣雕鑿精致,錦緞考究,更襯其中茶葉品質不凡,飄然出塵,為各貴胄名流喜愛。
吳奇在東市買降魔六寶時,也曾于茶葉鋪打聽過,最便宜的錦茶也要五百錢一匣。
浮雲觀就從沒買過錦茶,連買餅茶的次數也屈指可數,現在拮據得弟子都跑了大半,更別想喝什麽好茶。
三教諸多前輩留下經驗之談,認為品茶益于消除心魔、修行悟道,購茶亦是一項修行必備消耗。
閣皂山百草園甚至自己開辟經營茶園,以培育發掘靈茶。
財侶法地,無處不在。
“道長,張某此次過來前,去找姬湛錄了供詞。”
許叔靜正色道:“據姬湛所言,他當時正追查鬼市假錢,發現一鬼魅當街偷偷轉賣鬼市之物,一路追去就碰見重陽……”
重陽雖為茱萸精,卻只剩魂體,因此被姬湛盯上。
姬湛要抓重陽,懷疑其牽涉鬼市假錢。
“孤證不立。”
許叔靜翻出粗紙本,舔了舔毛筆鼻尖:“因此也需要重陽的證詞,以确鑿此事。”
“重陽。”
吳奇一聲,茱萸精現身。
“配合許大人公務。”
“是,尊者。”
許叔靜開始詢問前後因果。
吳奇也問過重陽沖突過程,與姬湛所說基本一致。
開頭,重陽找蜀縣城內妖鬼打聽,得到了一大堆奇怪情報,搞得它都有點頭暈腦脹。
一說蜀縣出現貓鬼,專闖門入戶盜取財寶,貓鬼一旦撞見目擊者,不分妖魔鬼怪人都要滅口。
又一說童叟無欺的鬼市出現連番詐騙,假鬼錢搞得不少鬼商傾家蕩産,恨不得再死一次。受騙妖鬼與修士找官府擊鼓鳴冤,在監幽衛外靜坐示威,搞得一幹妖鬼心中惶惶。
還有一說,講有群食屍鬼從北方流竄而來。它們生而異常,不僅吃屍體,還生啖同類妖鬼,堪稱餓鬼中的惡鬼。近來不少游鬼離奇失蹤,就是被它們吃掉。
……
這些謠言難辨真假,也難追源頭。
好在重陽終于找到一個靠譜目擊者。
他是一個藤妖,名叫炰烋(paoxiao),妖鬼稱其為炰哥。習慣使然,他喜愛坐在樹上曬太陽。
藤妖前些日子瞧見一古怪影子,這影子穿梭于貓、狗、鼠影中,時大時小,似是鬼魅。
鬼魅常有意味不明的行為,炰哥也見怪不怪。
有的鬼總認為有人要害自己、要抓自己;有的喜歡發出怪叫吓人,被有膽色者回吼又會被吓到;有的明明是鬼,但偏偏喜歡裝作人,還看不起其它鬼……
人都喜歡說真見鬼,就是因為鬼經常做些離譜的事,見到他們出沒不是什麽好運氣。
在重陽死纏爛打下,藤妖才肯說起這事。
“……那影鬼總是在靈顯王廟外徘徊,或是在搞暗地交易。”
畢竟進鬼市買賣需要交稅,加之近來鬼市假錢鬧得沸沸揚揚,影鬼說不定也想要分一杯羹,賣真貨哪有玩假錢掙得多?
重陽不解:“既如此,你為何不告訴官府或監幽衛?”
藤妖伸了個懶腰:“炰哥我啊,修為也就妖兵後期,小蝦米一個。我能活八百歲,就是靠不管閑事,管太寬的妖,死得早。”
“還有,這事不要說我說的,我也不會承認。”
“聽我一句勸,蜀縣水太深,你把握不住。”
炰烋仿佛知道點什麽,又諱莫如深。
于是重陽将目标一改,重點盯住不引人注意的各種貓狗家禽,一番摸底排查,有了發現。
蜀縣城裏竟有上百條野狗,這些野狗平日都躲在街角巷裏,也不吠叫,不驚擾婦孺,老實得仿佛有組織。
太陽落山,它們才在街邊溜達,人們休息後,它們更是活躍,一只只在城裏坊市裏走來走去,仿佛彼此在對暗號。
重陽在街上追蹤各路野狗,就被姬湛給撞上,繼而有了此前沖突。
許叔靜邊聽邊記,不時微微點頭,目光閃爍。
此次口供他寫了四張紙,後讓重陽一一過目,确認之後請吳奇代為簽押,以表上述屬實。
許叔靜這才折疊紙張,收入随身行囊。
“道長,還有一事。”
他低聲:“鄧小乙瘋了。”
吳奇皺眉:“怎麽回事?”
“昨天申時,鄧小乙離開監幽衛後出城,回獵戶小屋。寅時,有更夫見鄧小乙在靈顯王廟縱火,狀若癫狂,因此報官。”
許叔靜聲音低沉下來:“鄧小乙當時一邊放火,一邊大笑。靈顯王廟周圍被他堆了木柴,潑上猛火油,這是有計劃的縱火行兇。”
“有修士趕到撲滅大火,廟裏已遭毀了大半”
“鄧小乙被捕後,人癡癡傻傻的,口不能人言。釋然法師與另一位修士去檢查過,說他被法術傷了腦子,已徹底瘋了。”
“現釋然法師正在靈顯王廟尋找線索,背後有人操控鄧小乙放火,想必廟裏有某種東西必須毀掉。”
許叔靜誠摯道:“道長心思敏銳,還請過去一看。”
吳奇低頭想了一會兒,他突然看向許叔靜:“昨夜蜀縣城裏,是否發生了什麽事?”
許叔靜回憶道:“最近城內出現多起入室盜竊案,疑似貓鬼出沒……昨夜有兩戶人家報案。”
“少了什麽?”
“明德坊陳某被盜銀五兩,米來坊劉氏少了玉镯一對。道長為何問起城內?”
吳奇眼神銳利起來:“東市明德坊,是重陽追查野狗群的地方。西市米來坊,是鄧小乙買來的宅邸所在。真是巧了。”
“許大人,還記得鄧小乙為何有房不住,偏要在城外租獵戶小屋麽?”
許叔靜記憶極好:“是影魅所說,讓他一年後再入住……”
他聲音戛然而止。
“發現了麽?”
吳奇淡淡道:“或從一開始,鄧小乙就被人算計。影魅離開,留下空屋,亦為其中一環……查一查鄧小乙那宅子,想來會有幾分線索。”
“昨夜,鄧小乙被用作聲東擊西的誘餌,最後一點價值也被榨幹殆盡。只為滅口,用不着逼瘋鄧小乙。”
吳奇手蘸茶水,在桌上畫了一道弧線:“敵人不在城外,而在城內。”
“許大人,這次敵人熟知蜀縣種種,兼具指揮組織能力,布局草蛇灰線,伏脈千裏……暗地要策劃之事必定非比尋常。”
吳奇拱手,由衷道:“貧道鬥膽建議,請許大人即刻禀告刺史大人此事,求朝廷與三教增援。”
許叔靜臉色難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