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府城
夢境之中, 連時間都顯得格外飄忽。
唯一可惜的是,這夢境缤紛卻模糊,只知道深沉絢爛, 但無論如何, 也看不清真正的實情。
周沛天分不清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甚至直到他睜開眼睛時, 一時之間都很難從方才的混沌亂象之中回過神。
“殿下醒了?”
搖晃之中,陳鋒的聲音都仿佛隔了很遠。
事實上,周沛天是生生被嗆醒的,睜開眼時, 面前的陳峰正有些手忙腳亂的用帕子擦拭灑出來的藥汁。
發現周沛天醒來之後, 陳鋒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也有些不好意思:“殿下恕罪, 屬下實在不擅服侍, 早知如此, 就該把魏總管也一并帶出來。”
在陳鋒的聲音裏,周沛天終于徹底清明過來。
他環顧四周,看出是在馬車上,便也從眼前這一幕裏猜到了眼下情形。
他在昏迷之前就已吩咐了陳鋒立即動身,陳鋒分得清輕重,不會因他昏迷多耽擱, 他們現在自然是已在去西威的路上。
周沛天咳嗽幾聲, 聲音低沉嘶啞:“到哪兒了?可有追兵?”
“殿下放心,按殿下的吩咐, 咱們一出宮就分了五路,現在都沒見追兵,想來, 是咱們陛下中毒未醒,連手下人的鼻子也不靈了。”
陳峰先回罷了最要緊的事,才又解釋:“離開京郊已有半日。出莊子不久,殿下開始發熱,随行的太醫瞧了,說耽擱下去怕出差池,方才停下,煎了一副藥。”
的确,周沛天身上的傷,可要比蘇昭昭身上的小打小鬧厲害得多。
回來之後,刀傷箭口的尖銳刺疼,發熱的無力惡心,連帶着胸口的暈眩難受都一股腦的湧了上來。
唯一慶幸的,就是他剛從蘇昭昭身上回來,自幼相伴的頭疾沒有再冒出來讓他雪上加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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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藥撒了不少,殿下稍等,外有熬的還有,我再為殿下端一碗來。”陳鋒說着就要起身,
周沛天卻忽的想到什麽,先低頭看了看自己腰間——
出宮之後,裝着佛骨舍利的檀木塔就一直挂在這裏。
“殿下是找這個?”
陳鋒見狀,伸手從靠枕後拿出佛塔:“按殿下吩咐,一路都沒離身。”
周沛天伸手将佛塔接過,沉思片刻,仍舊将它懸回腰間。
接着,他垂頭從陳鋒手上接過灑了一半的藥汁,一口将剩下的喝下:“不必再喝了,既然路上還算太平,我昏迷幾次也不妨事。”
陳鋒聞言,明顯的愣在了當地,顯然是沒搞懂皇子這話的意思。
路上還算太平,就要少吃半碗藥,好讓自個再暈兩回?
這是什麽道理!
但周沛天顯然沒有要解釋的意思。
他匆匆咽下湯藥,即便有太醫勸了許久,也不夠又吃下一碗清粥之後,便催促陳鋒立即上路,盡早趕去西威。
陳鋒再不解,在皇子的堅持之下也只能聽從,馬車重新行駛起來。
在颠簸之中,身上的傷痛也越發難忍起來,漸漸的,周沛天的神智也一點點的沉了下去,仿佛下一刻就撐不住又會暈倒了。
但暈倒之前,周沛天還在模模糊糊的思量着,佛塔仍在,若是這次昏迷之後,還——
沒等周沛天想完,便是一場熟悉的暈眩,緊接着,眼前一亮,再次看到了蘇昭昭所在的房間。
——————————————
确認自己又附身之後,周沛天心下越發複雜。
果然,常法送來的佛骨舍利,雖可鎮魂,卻只能在他康健清明之時才有用。
他若是昏迷,便沒了效力。
這蘇昭昭于他,仿佛有什麽難言的吸引,只要沒了身軀意志的拉扯,甚至不需蘇昭昭召喚,魂魄都會主動飛來附身,上趕着去當什麽第二人格。
“段段,你回來了。”
周沛天出現時,蘇昭昭也已睡醒了。
她還在客棧房間中,正坐在床頭一動不動,連眼珠子都愣愣的,似在發呆。
直到周沛天出現,她才察覺到什麽,慢慢開了口。
【你在幹什麽?】
蘇昭昭的模樣還有些怔愣:“我剛才睡着,好像……夢見了好多東西。”
【嗯。】
周沛天毫不意外,他附身在蘇昭昭體內,他能看見的東西,蘇昭昭也一樣的看見也很正常。
“你也看見了?”
蘇昭昭有些驚喜:“那你看見了什麽?還記不記得是什麽?”
【亂糟糟一片,走馬燈一般,看不分明。】
蘇昭昭聞言,便有些失望似的垂下頭:“你也是這樣啊……”
“其實,從你出現以後,我腦子裏已經又冒出好多東西了,可惜都和剛才的夢一樣。總是就隔那麽一層紙,怎麽也戳不破。”
“可是,那些好像是很重要的東西哎。”
“好多場面都不像是夢,像是我以前真的見過一樣!”
“段段你知道嗎?我剛才好像還看見了……我娘?”
周沛天沉默。
蘇昭昭知道他誤會了,立即搖着頭解釋:“不,不是我這個娘,是另一個……”
她又撓着頭,奇怪的開口:“好奇怪啊,你相信嗎?我覺着,我好像還有另一個娘!”
【為什麽不信?】
周沛天冷冷開口:【我第一次知道母後試圖殺我時,也巴不得自個還另有一位親娘。】
蘇昭昭一愣:“這,為什麽……”
周沛天這一次又沉默了許久。
半晌,就在蘇昭昭以為他不會回應時,腦海中才忽的響起了冷冽的聲音:
【她說自己也不知道。】
【她說,是有鬼了迷心竅,誘她去殺自己拼下性命生下的、才剛滿月的親兒子。】
周沛天說起這話時,聲音滿是冷厲的嘲諷,像是在說一個一點也不好笑的笑話。
顯然,這麽無稽的解釋,他一個字都不信。
但蘇昭昭聽了之後,卻又隐隐的像是抓住了什麽:“或許……是真的呢,你母後,她……”
蘇昭昭結結巴巴的張口、又合上,剛剛冒出來的念頭與方才的夢境混雜在一處,越發混亂起來,仿佛一大團雜亂無序的線團。
蘇昭昭幾次欲言又止,卻連一根線頭都找不出來。
【夠了。】
蘇昭昭還在努力的回憶,但她的第二人格卻已經不想在繼續這個話題。
【別白費力氣。】
對方并不将一個毫無緣故的夢當一回事:【幻象夢境罷了,原本就該看不清,記不住。】
蘇昭昭抿抿唇,也有些被自己的第二人格說服了:“你說也有道理。”
說完,她也站起身,重新整理了自己帶出的財物,摸出一角泛黑的碎銀:“好餓,祁大哥還沒回來,我下去買些吃的吧。”
現在天邊已經露出暮色,算起來,她已睡了多半日,又有近一天都沒好好吃飯,的确是餓得不輕。
今早才被戎人破了城,經過這般大亂,店家也并沒有什麽像樣的飯菜,只一些冷冰冰的燒餅小菜,剩下的除了酒水,就只能沖些現成的酥油茶。
孤身在外,蘇昭昭當然不敢喝酒,要了酥油茶,就在門口等着的功夫,便撞見一位發間蒼白的老人,進來打聽他的女兒。
據這老人說,他的女兒已嫁為人婦,夫妻和睦,每日一早,都要來這城門口支攤賣吃食、賺些銀子度日,只今日戎人進城,夫妻兩個就直到現在也不見消息。
老人已不知問過了多少人,嗓音都已發啞,還在努力描述着女兒女婿的身形相貌。
“沒有見,今早亂起來時,我店裏收留了兩個逃進來的男人,都已回家去了。”
店家耐性聽完,面容複雜的給老人送了一碗水,将人送了出去。
等老人佝偻的身形走遠,店家方才重重嘆了一口氣。
店內一客人也聽了全程,跟着道:“一日都過去了,能回去的早回去了,這會兒還沒信兒的,唉……”
“女婿肯定是兇多吉少了,女兒就算活着,也是落在戎人手裏,不如死了痛快。”
“瞧瞧這外頭,做下多少孽!”
“呸!天殺的戎人!”
蘇昭昭這事,方才意識到什麽。
她原本就是就近住的客棧,此處就是城中受戎人肆虐最厲害的地方。
在這裏出門四顧,簡直戶戶戴孝,家家悲聲。
蘇昭昭原本是餓得很了,但在這一番凄涼之中,胃裏卻仿佛梗着一塊石頭,卻對什麽都沒了胃口。
她端着送來的涼餅熱茶,走到角落處,低着頭,一動不動。
許久,蘇昭昭方才低低的開了口:“你要真的是皇子就好了,以後就可以消滅這些沒有人性的鬼面戎人,讓大家都能過太平日子。”
片刻,腦海中也想起低沉的聲音,平淡而有力,仿佛承諾:
【會的。】
【但凡我活着,終會有這麽一日。】
“昭兄弟!你在這兒。”
蘇昭昭還未回答,身後便忽的傳來了熟悉的聲響。
是出去了一日的祁仲卿正巧回來,落座之後,顧不得多說,先仰頭喝了一大碗水。
“祁大哥。”
蘇昭昭又給他續上一碗溫水:“商隊的人可找着了,情形怎麽樣?”
祁仲卿滿面嘆息:“別提了,貨物丢的七零八落倒了罷了,跟着我打南越來的,就剩下兩個齊全的,還有兩個沒找着,剩下的……唉,出來時都是好好,真不知道回去怎麽和他們家裏人交代。”
蘇昭昭沉默一會兒,也只能安慰:“再等等,或許那兩個夥計還好好的,聽着消息就回來了。”
祁仲卿也點頭祈願了一回,之後又道:“還有一樁事,剛聽的消息,戎人不消停,城門封了,不許人再出邊。”
說完,祁仲卿也苦笑着搖頭:“別說不許出了,就是許出,就剩這麽幾個人,我也是不敢的。”
西威之所以只有現在才有商隊出沒,除了氣候之外,就是因為商路要經過一段戎人出沒的路徑,而一年之中,也只有春暖花開之時,戎人休養生息,是最太平的時候。
饒是如此,如蘇昭昭今早見着的一般,還是三家商隊并在一處,請了護衛,就是以防萬一,人多勢衆些,也好防範路上危險。
現在不知為什麽,鬼面戎春日就敢攻城,商隊又七零八落,祁仲卿自然不敢再走。
“那……”
聞言,蘇昭昭不禁皺了眉頭。
不能走,難不成要再在這城中困下去?
她可是放火逃家出來的,耽擱的久了,誰知道會不會再被誰發現。
好在祁仲卿也知道蘇昭昭的顧慮,又道:“昭兄弟放心,這兒離戎人太近了,我也不敢再待。”
“邊出不得了,咱們只能往東走。”
蘇昭昭疑惑:“往東,那是去哪?”
聽到這兒,附身的周沛天便忽的心頭一動。
往東走,最好的去處便只剩了一處,正是他現在要去的目的地——
鎮西陳王府所在的府城。
果然,下一刻,祁仲卿便也繼續道:
“去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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