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冒險

甄七巧入宮才不過三個月, 有關她的一切,都在明面上清清楚楚放着的,都不必費力多查。

次日, 陳鋒便帶着薄薄的一張紙, 将這甄七巧三月來的經歷送到了周沛天的案頭。

“臣去問了掖庭教導新宮女的嬷嬷, 據她說, 甄七巧算個省力懂事的,學東西很快,從未惹出什麽麻煩,不過也沒什麽特殊之處。”

“她分去壽康宮, 也不是故意使了什麽手段, 是壽康宮宮人挑的人,提前與甄七巧并無牽扯。”

“此刻瞧來, 像是壽康宮中發現了她模樣與葉娘娘類似, 太後娘娘起意, 吩咐送來陛下。”

“都是些明面的東西,想細查出根底,就需遣人遠去越地,将她的家人父母找出來,路途遙遠,一時半刻難有消息。”

陳鋒說到這兒, 又忍不住建議道:“若不然, 讓臣去問問這個甄七巧,查的會更快些。”

殿內的周沛天面無表情, 微微垂眸盯着案上的一方襯錦木盒,似乎在沉思,也像是猶豫。

但陳鋒見狀, 卻立即停口,不再多言。

他效忠的陛下殺伐果斷,對已然決定的事便是乾坤獨斷,從不會反複。

陛下既沒有開口,就是并不同意他審訊那甄七巧,不需他再多說。

尤其是在與那“蘇昭昭”的有關的事上……

說來也是奇怪,他在靜平宮中護衛多年,打從陛下還是殿下起便貼身護衛。

可他竟然壓根不知道,從小一直幽禁深宮的陛下,是什麽時候認識了那個西威孤女?

只可惜,不論是這名為蘇昭昭的孤女,曾經是靠什麽讓陛下如此重視,只怕如今也早已命喪火場,并無那個福氣享受了。

陳鋒目光掃過陛下手中正在瞧着的木盒,心下忍不住搖頭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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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盒中放的,是一只毫不出奇,且已被燒得變形的赤金石榴镯——

是他在府城葫蘆巷被燒毀的民居之中,親手翻出的。

與這镯子一同翻出的,還有三具已被燒的看不出身份面目的焦黑屍首。

陳鋒私心裏,當然是認為,陛下要尋的人,就在這三具屍首之中。

但一向愛潔的陛下親自翻看之後,卻不肯信,近乎偏執一般,即便是在親征收複南越之時,都從沒有中斷過對那蘇昭昭的尋找——

一直堅持找到了現在。

果然,片刻之後,陳鋒便聽見案後傳來陛下的吩咐:“派穩妥的去南越,務必查清。”

“是。”

雖然不出意料,但陳鋒答應之後,卻也忍不住疑惑。

之前有被人別有用心送來的“贗品,”陛下大多一眼掃過,話都不必問一句,便徑直處理了。

偶有摸不準的,陛下也不過幾句話功夫,除了兩個當真無辜的被送出了宮去,剩下的,便也都是一般下場。

唯一特殊的,還是此刻同在承乾宮的那位“葉娘娘。”

要知道,“葉娘娘”可是他與當初親自在西威府城尋着的,與殿下繪出的圖像最是相向的人。

之後雖證明葉姑娘并非蘇昭昭,卻查出她與蘇昭昭是連着血緣的姨表親,兩個的娘親,是實打實的親姐妹。

香火之情,照料一二無可厚非。

這個甄七巧,又是靠什麽?

陳鋒疑惑之餘,退下之前,便也思量着,要在承乾宮裏多放幾根釘子,好好盯準這宮女。

————————————

等到陳鋒離開了內殿,坐與案後的周沛天緩緩伸手,握住了盒中陳舊變形的赤金石榴镯。

将石榴镯握在手心,低頭看去,這樣視角,便格外接近他曾經握着這镯子時的情形。

不過那時候,握着這石榴镯的,還不是他,而是在去府城的路上,因為狼嚎而半夜驚醒,将他召來的蘇昭昭。

那時的蘇昭昭裹着鬥篷,低頭摩挲着這沉甸甸的石榴镯,與他一句句的閑聊——

“這個镯子,是我娘的陪嫁,那時候她說要給我,我還嫌棄呢……”

“唉,人總是這樣,原本不當回事的東西,再也見不着時候,就又後悔了。”

人總是這樣,再也見不着時候,就又後悔了。

周沛天渾身都凝着說不出的寒氣。

就差一刻……

他與葫蘆巷中的蘇昭昭,原本是該相遇的。

偏偏,就差了一刻——

因為一個膽大包天,他從前從未放在過眼裏的黎天睿。

那晚之後,他的佛塔再未近身。

但這三年之間,他卻再也沒有附身過蘇昭昭的身上——

其中緣故,他不願細深思。

一旦細思,便忍不住想在那一夜裏,若是蘇昭昭當真身陷刺客與火海之中,性命攸關之際,她有沒有找過自個的第二人格?有沒有怨恨一直不出現的段段?

若那民居之中,刨出的的三具屍骸,當真有一句屬于蘇昭昭……

周沛天眼尾低垂,冷峻的眸中露出痛苦之色。

但這痛苦之色在他的面上,也仿若錯覺一般,只停留了極短的時間。

那三具屍首之中,他都能分辨出那祁仲卿與一路同行的夥計,剩下的一具,卻覺全然陌生。

那絕非蘇昭昭,如此奇異的蘇昭昭,不可能這般輕易的死在黎天睿手下。

遲早有一日,他會讓将真正的蘇昭昭,站在自己的面前。

幾息之後,重新睜開了雙眸的周沛天,便徹底抛下剛才的猶豫,面上便只剩冷冽與肅然。

他猛然起身,正要離去之時,餘光掃過了放在案上,記了甄七巧來歷的薄紙。

不期然,眼前便又閃過昨日在弘文館外,見到了那一雙清潤眼眸。

“陛下?”

見他起身之後,卻久久停在原地,一旁的內侍總管魏寧海小心詢問。

很快的,他聽到陛下毫無溫度的吩咐:

“去承乾宮。”

————————————

甄七巧被安置在承乾宮的偏殿。

當然人是不許出來的,除了食水,這兩日沒有再接觸任何人物,也沒有人與她說過一句話。

這樣的情形下,若是膽小怯弱的尋常宮女,只怕自己就能自個折磨得心神不定,面色憔悴。

但周沛天進門時,看到的甄七巧,卻并非如此。

她将殿內的大圈椅移在窗前,在椅上盤膝而坐,一手托腮。

她的神色平靜,甚至嘴角還帶着微微弧度,似在怔愣出神,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又似是百無聊賴,觀察在陽光中游離的細碎塵埃。

遭受了這樣的對待,蘇昭昭當然不是不怕的。

但相比起原本猜想的嚴刑逼供,血腥審訊,眼下只是被關起的境遇,已經好了太多。

蘇昭昭沒有試圖反抗,在這一天裏,為了有足夠的準備面對接下來的一切,她除了等待思考,剩下的時間,都在努力的調節自己的精神狀态——

比如曬太陽,比如默背詩歌,昨天夜裏時,她在夜幕之中回憶從前,甚至久違的想起了自己的第二人格。

她已經很久沒有想段段了。

自從在葫蘆巷中恢複了記憶之後,再想起自己腦子裏短暫出現的第二人格,蘇昭昭就只覺可笑。

這可笑并不是負面的評價,而是類似成年之後,扭頭看自己年幼之時,一本正經說過胡言亂語時,那種帶着有趣悵然,卻決計不會再當真的可笑。

沒有恢複記憶時,她靠着那些亂七八糟的常識和概念,是真的鬧出了好多笑話——

現在回想起來,還是很有些有趣的。

直到聽到了門口似有似無的細碎聲響,蘇昭昭才從回憶裏回神扭頭。

從陽光之中,猛地看向沒有光線的地方,是會有一段時間看不太清楚的。

蘇昭昭擡手遮眼,回頭看了幾息時間,才忽的發現門口出現的,并不是她以為的,來送食水的宮人。

“陛下!”

看清的一瞬間,蘇昭昭猛地瞪大眼睛,她從圈椅上跳下來,想要上前,又連忙止住,先退後幾步,在陰影之中屈膝行禮:“見過陛下。”

偏殿原本就不大,七八步之後,位置轉換,開元帝便也行到了蘇昭昭方才所在的陽光中。

早在第一次見面,蘇昭昭便已知道,這位暴君的容貌,實在是少有的出挑,如今陽光仿佛消融了他身上的陰郁,在日光之下,更是面若冠玉,簡直湛然生光。

這位湛然生光的暴君,目光仍然實質一般落在她的臉上。

借着陰影的掩飾,蘇昭昭微微擡眸,不易察覺的觀察了對方一眼。

開元帝的表情複雜,看着她時,像是猶豫,又像是有些期待。

半晌,她聽到了對方的沉沉的聲音:“你是南越人。”

蘇昭昭低頭:“是。”

開元帝凝眸:“朕聽你回話,卻是大黎口音。”

蘇昭昭擡頭,認真的看他一眼,這一次換了另一種變化更多,聽起來更軟些的聲調:“是,南越話,奴婢也會說。”

她既然敢以甄七巧的身份來到大黎皇宮,自然是提早做好了準備的。

南越話不算太難,在越地待的一年多時間,足夠她學得毫無破綻。

蘇昭昭用南越口音說完這話之後,便發現開元帝又一次沉默了下來。

“陛下,您好像很失望。”蘇昭昭忽然開口道。

她不知道傳聞中的暴君心裏到底在想什麽,也不知道對方這一次失望離開之後,還會不會再來。

但不知道為什麽,比起昨日那個滿面笑呵呵的陳鋒陳将軍,蘇昭昭心底裏,卻荒唐的覺着,這人人懼怕、誅兄弑父的大黎暴君,反而更讓她安心。

閃念之間,她決定順從自己的直覺,冒一次風險。

她擡起頭,直直的看向暴君雙眸:“為什麽?”

“是因為您在意的人,不是出身南越?”

“還是因為,奴婢不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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