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主動

地上的蘇昭昭神色冷靜。

她雖然打心底裏不喜歡那個姓李的老學士, 但要說恨得想讓人死,卻也萬萬不至于。

“如李大人這等有‘節氣’的老文人,說不得對名氣比性命還在意些, 陛下賜他毒酒, 倒叫他留了個以命直谏好名聲, 說不得就青史留名了, 豈不是便宜了他。”

為了勸說開元帝接受自己的方案,蘇昭昭說的一本正經:“倒不如當衆賜他一杯假的,讓他的盤算徹底落空,往後在朝中誰提起都是個笑話。”

至于什麽辭官歸鄉, 就更不用提了。這麽幹之後, 老學士就算沒氣死,往後肯定也沒臉面在京城再待的下去。

不過除死生外無大事嘛, 蘇昭昭覺着想必一杯毒酒下肚來, 這點小事, 就壓根算不得什麽。

周沛天未置可否,只深深的看着她,語氣微妙:“你父母雖只是釀酒的小民,你懂得卻不少。”

這釀酒的父母自然是甄七巧的。

意識到自己說得有些多了,蘇昭昭幹笑低頭:“奴婢,自小好學。”

周沛天眸光幽深。

是不是當真好學, 等陳鋒派去南越探查的人回來之後便清清楚楚, 倒不必急在一時分辨,

他微微往後, 靠在大圈椅上,行動間,額角有一縷散落的發絲自眼尾劃過, 在他疏冷至極,玉一般的冷面上添上了一絲生動的人氣。

蘇昭昭的目光從那一縷發絲上收回,想了想,低頭,用力,站起,一系列動作無比自然——

說了這麽久,暴君一直沒讓她起來,她的膝蓋還硌在地毯與金磚之間跪着呢!

陛下未叫起,卻自顧自起身,眼看她這般膽大妄為,一旁隐在陰影中的內侍總管魏寧海,驚得眼珠都猛地瞪大!

仿佛下一刻就能看到這宮女命喪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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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周沛天卻像是沒意識到一般,仿佛地上的甄七巧是在他的準許下才謝恩站起的,提都未提一句。

他一手揉着額角,甚至還繼續垂問:“你還想說什麽?”

蘇昭昭在衣袖的掩蓋下,張開手掌又攥起。

她的手心已經滲出了濕潤的冷汗。

她的起身,是在故意試探,雖然危險,好在結果卻證實了她的直覺,

果然,她的自信并不是毫無來源的,開元帝對她的容忍,的确比尋常人要多了許多——

是因為與開元帝在意的女子相像,愛屋及烏嗎?

蘇昭昭在心中默默思量,面上卻并不顯露。

索性也已經開口了,蘇昭昭就幹脆将一口氣将話說完:“若只是教導葉姑娘,實在是不必勞動翰林院的大人們,只在宮裏尋幾位好脾氣的女官,啓蒙就足夠用了,若是幾年之後,當真有心,再與大人們請教也不遲。”

葉茉在家時從未讀過書,既沒基礎,也沒有學習的意願。

可翰林院學士是什麽級別的教授啊——

這殺雞都不是用了宰牛刀,簡直是為了殺一只雞仔就請出了尚方寶劍!

也難怪那個李大人那麽不甘願了,不合适的人用到了不合适的地方,自然是兩廂都難受。

當然,蘇昭昭也不會因為對方情有可原,便後悔自己上午對李大人的頂撞。

比起曾經,在這個世道,活着實在太苦了。

有時候,她甚至寧願自己沒有徹底恢複記憶。

畢竟混沌之時,她的胸中還有一團盲目卻蓬勃的積極自信,這自信如一杯醇厚的美酒,熏得她時時刻刻都陶陶然,讓她輕視不屑于世間的任何困苦桎梏。

但自在府城的火場之中想起一切後,這陶然的幻象便被徹底戳破,她無法再自我欺騙了——

愈是清明,愈是痛苦。

她能維持住自己的精神世界都已很是不易,實在當不了一個苦境之中,還能體諒旁人的聖母菩薩。

雖然心下閃過種種點頭,但蘇昭昭低眉斂目,平靜至極,面上沒有絲毫異狀。

即便是一直盯着她的周沛天,也只是微微皺起眉心:“這是葉氏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蘇昭昭低頭:“是葉姑娘的意思,奴婢也是這般想。”

“也是,你自幼好學。”

蘇昭昭繼續低頭,只當自個沒聽出開元帝話裏的冷笑。

面對這樣低頭沉默的甄七巧,開元帝的興致也消了下去:

“夠了,退下罷。”

蘇昭昭微微松一口氣,幹脆行禮,告退而出。

随着蘇昭昭的離去,便仿佛泛起了一絲波瀾的水面重新恢複了死寂。

許久,沉寂中的周沛天方才沉沉開口:

“告訴陳鋒,将面上盯着甄七巧的人手都撤下。”

“她想幹什麽,也都不必攔。”

魏寧海小心的觑陛下一眼,這般大度倒罷了,可方才說話時的态度,比之前瞧見葉氏時都來的随意親近。

陛下莫不是鐵樹開花,當真瞧上了這甄七巧?

周沛天的眸色幽深:“不論她是什麽來歷,總有目的。”

“朕要看看,她到底想幹什麽。”

魏寧海又是一愣,上次陳将軍想要刑訊甄七巧時,他也是在場的。

陛下若還懷疑這甄七巧,将人交給陳将軍審上一遭不是更快些?何必這樣轉着彎試探……

一點也不像陛下平日的冷酷無情。

魏寧海心下疑惑,卻不敢多問,連忙答應:“是。”

—————

“七巧姐姐,你回來了!”

剛出寝殿的大門,蘇昭昭便在拐角處發現了葉茉擔憂不已的身影。

看到蘇昭昭出來後,急的原地轉圈的葉茉便小鳥似的撲過來:“姐姐怎麽樣?陛下有沒有怪罪你?”

蘇昭昭接住她,眼角露出一絲感動。

雖然在宮人口中,“葉娘娘”的特殊被傳的十分邪乎,但經過這段日子的相處,蘇昭昭也發現了,葉茉的膽子其實很小。

造成葉茉膽小的原因是很多方面的——家裏一直想要将她賣掉換錢的賭鬼父親,将她買下,當作“會喘氣的手帕”來睹物思人,平日卻從來不與她交流的開元帝……

但蘇昭昭認為對她影響最大的,還是葉茉身邊的宮人。

葉茉身邊的宮人雖然是分來服侍她的,看似是卑下的一方,但世間強弱原本就不是那麽簡單。

人是社會性動物,只要需要交流社交,就很難不受到旁人影響。

但葉茉身邊,能夠交流的,只有幾個貼身的宮娥女官,她在衣食住行,一餐一水都要依靠這些看似卑微的宮人。

聽話順服的主子,當然比大膽任性的主子服侍起來更省力。

積年的宮人們便是在帝王年幼勢弱之時,都敢糊弄,何況一個好哄的葉茉?

被這樣潛移默化影響的葉茉,如同被關在緊籠子裏的鹂鳥,只對每日給她食水的宮人們有被馴養的熟悉依賴,畏懼周遭的一切,連開元帝這個真正飼養她的人都畏若虎狼,不敢躲避,不敢違抗,卻也不敢靠近。

現在能因為擔心甄七巧的安慰,跑到開元帝寝宮外,對葉茉來說,就已經很不容易。

“我沒事,陛下沒有怪罪。”

“而且,陛下聽說李大人一直欺負你,很生氣,還罰了他。”

蘇昭昭的聲音溫柔起來。

葉茉的眼睛亮亮的,分明在笑,聲音又帶了哽咽:“還好你沒事,我還以為……我想去給你求情,可她們說,我不能去惹陛下生氣,反而要連累你……”

葉茉話還未完,跟在她身後的宮女便忽的上前,隔開蘇昭昭将手帕塞過去:“姑娘快忍忍,宮裏可不興哭,讓旁人瞧見,是要怪罪的!”

葉茉被這麽一說,果然連哭都不敢,含在眼眶裏濕意都硬生生的忍了下去,努力彎嘴角,露出個笑模樣來。

蘇昭昭看得微微皺眉,上前一步,拉了葉茉往前:“沒事,你是高興,怎麽能叫哭呢?”

“我還與陛下說了,往日都不叫翰林院的大人來教你了,你喜歡哪個女官?往後就只跟着一個啓蒙認字,慢慢來,不必着急。”

“真的嗎?”

“自然是真的。”

……

經過這一次的“共患難”後,葉茉對蘇昭昭越發親近。

時間不能代表一切,雖然葉茉身邊的宮女與她相處了兩三年,但也沒一個能比得上才相處半月的“七巧姐姐”的地位。

葉茉甚至會偷偷的告訴蘇昭昭,她身邊某個宮女,在背後偷偷說姐姐的壞話了,說甄七巧會把陛下的寵愛搶去,讓她別再傻傻的與敵人親近,甚至教唆她,讓她想法子先下手将甄七巧除掉。

葉茉笑的得意又狡黠:“我才不信她,七巧姐姐要是能讓陛下喜歡,我高興還來不及。”

蘇昭昭笑笑,也告訴她:“你如果不喜歡身邊的宮女,可以去找管事嬷嬷換掉。”

“真的嗎?”葉茉震驚的瞪大眼睛。

在蘇昭昭的鼓勵下,葉茉真的這麽幹了。

在換掉了兩個宮女之後,再補上來的,果然都是和氣親切,讓葉茉十分喜歡的。

之後葉茉待蘇昭昭更加信賴,每日一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蘇昭昭所在的偏殿來,拉着她玩樂聊天。

在蘇昭昭有意無意的提議下,葉茉也一改之前輕易不出門的膽怯,兩人一道從弘文館逛到禦花園,空置的東西六宮裏,哪處有花開的好,哪處有水流的妙,都要特地上門去瞧瞧——

只除了靜平宮。

靜平宮由禁衛看守,待她們雖恭敬客氣,但無陛下口令,卻不許任何閑雜人等進內。

蘇昭昭雖然對此早有預料,但心底也忍不住有些隐隐的焦急。

雖然周圍沒有了看管的宮人,走動行事也已經毫無阻礙,但蘇昭昭并不會認為開元帝就已經完全信任她。

盛名在外的多疑暴君,怎麽可能這般輕信,這更像是在請君入甕。

她甚至能夠直覺的猜到,開元帝必然派了人去南越核實她的身份。

南越雖遠,但以帝王之威,半年之內,也必然會有結果。

甄家雖然隐姓埋名,遠走他鄉,但若帝王有心追查,未必能瞞過多久。

蘇昭昭并不畏懼自己身份暴露後的下場。

用宮女的身份進宮,殺黎天睿,哪裏是一件容易事。

能夠成功殺了就已經是天大的運氣了,就更別提,殺了之後,還要全身而退。

事實上,蘇昭昭心心念念,只考慮過要怎麽進靜平宮,走到黎天睿面前,卻從未想過殺人後要如何離開。

蘇昭昭打從與真正的甄七巧換了身份開始,就已抱丢掉性命的準備。

她會盡力求生,但其實并不怯死——

她只是不能白白的丢了性命。

一個月過去,将宮中各處都摸清的蘇昭昭一身新衣,站在了開元帝的必經之路上。

她得主動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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