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一輛藍色的馬車輕快地飛馳在荒草叢生的窄道上。

越是往前跑越荒涼, 這乃通往山少林寺的必經之路，不該如此才對。

而且連每日上山上香的信男信女，居然也沒有遇到一個。

楊其道的神情凝重起來，低喃着道，“這條路何時這麽偏僻了？”

他微揚起頭，兩道入鬓的長眉擰到了一起。

明明豔陽高照，卻感覺不到一絲夏日的暖意。

還帶來一股陰冷的風撲到臉上鑽進體內, 那股潮氣叫人直犯惡心。

這時。

桃蘇猛地掀開了簾子，探出身子，表情嚴峻地盯着前方。

那蜿蜒曲折的小路在陽光灑照下, 如蒙上了一層朦胧的面紗看不清方向。

“桃蘇，你是不是也覺得很奇怪？”看到他出來，楊其道側過頭問道。

桃蘇收回視線，淡淡地道, “還是換條路吧。”

“……籲！”楊其道眼角一跳，連忙扯住缰繩讓馬兒慢慢地停了下來, “可這是唯一上少林寺的路。”

“爹，爹爹，我好冷……”許是馬車震動了一下，睡醒的楊桃之爬了起來。

他似乎受到陰寒之氣的影響, 小臉被凍得紅彤彤的，呼吸都有點急喘。

“怎麽了？”楊其道迅速鑽入車裏，撫摸他的額頭，竟是冰涼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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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抱起身上還拍出一絲霜寒。

楊桃之抖着小身子縮在他的懷裏, 眼皮無力地半垂着，嘴唇泛白好像很不舒服，低噎着，“嗚嗚嗚……難受……好冷……”

“先把衣裳都穿上。”楊其道飛快地打開包袱，将衣裳全部給他套上。

但效果似乎甚微，小小的人兒還是抖得牙齒發顫。

“給我吧。”桃蘇兩臂伸了過來。

楊其道本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想到對方是妖定是有辦法便馬上放到他懷裏。

“嗚……”而楊桃之難過地挨在桃蘇的身上，果然皺着的小臉緩和一些，但唇色竟在慢慢變黑，“爹爹，桃之難受……”

“你先睡一覺。”桃蘇擡手捂住他的眼睛，使出法術一瞬間把他變回了桃子。

楊其道不禁問道，“桃蘇，這裏……”

“這裏已經妖氣沖天。”桃蘇的眸裏閃過一絲異色，“若不馬上出去，桃之很快就會被魔化。”

“什麽？！”楊其道一驚！拳頭不自覺地緊握起來。

看來此次少林寺方丈失蹤一事比想象中還要麻煩。

難道真的是妖魔重見天日？

他望着眼前的桃蘇和他懷中變回桃子的桃之，有些後悔自己不夠堅定要将他們帶來。

還有昨夜裏見到監視着他們的黑衣人，在天亮之前也沒有動手就消失不見了。

桃蘇說已經沒有感覺到他們的氣息。可他隐隐之中有種預感，那些人絕對還會出現……

不過眼下并不是思考問題的時候，也壓下心中不安的想法。

楊其道立刻重新坐到外面，“那我們先原路返回。”

“嘻嘻嘻……”

“嗚嗚嗚……”

就在這時，從四面八方傳來一陣尖細的嬉笑聲和哭泣聲，就算是在白天也讓人聽得毛骨悚然。

引起連本來溫順的老馬都躁動不寧，在原地馬蹄淩亂地踩踏着。

桃蘇眸子一沉，“已經來不及了，繼續往前走看看吧。”

“會不會有事？”楊其道可以完全斷定是妖魔所為。

他回頭抓住桃蘇纖細的手腕，眼裏露出擔憂。

對于前方的未知，此刻更擔心他和孩子。

若桃之被這裏的妖氣影響，那桃蘇是否也會被……

“不會有事的，這裏還奈何不了我。”桃蘇低下頭，默默地看着對方抓着自己的手。

這人的手很大，掌心雖然都是粗繭卻又很溫暖，“倒是你身為人，才應該小心，雖然你現在沒事都是身上的弄玉劍護着，但……人命始終是很脆弱的。”

楊其道注視着他低垂如黑蝶羽翼的長翹睫毛，低聲道，“桃蘇，你是不是也在擔心我。”

桃蘇擡起眸子，半張着嘴也不懂方才為何會說出那般話來。

然來不及細想，便發現他身後的不遠處有一縷縷黑煙上升在空中。

眉間微微皺，當下沒有多想就湊上前含住對方的唇。

楊其道，“……”

本該嚴肅恐怖的氣氛環境裏，因為這一個突如其來的咬吻弄得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恍惚中只覺得一股香甜的味道飄入口中，讓他本來覺得的陰冷在體內消散……

在對方退開時。

那人的瞳孔都毫無波動，楊其道就十分确定他為什麽這麽做，但又下意識地想去證實，“你剛剛……”

桃蘇面色從容地道，“我方才度了一口氣給你，你就不怕會吸入前面的瘴氣了。”

“度氣？”楊其道一愣，果然是自己多想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唇，餘光觸及到桃蘇沾染了唾液發亮的粉唇上。

眼眸不由一暗，那兩瓣豐厚的柔軟真叫人失神……

怕自己在這種時候想下去，便連忙轉過身去，“算了，我們先離開這裏再說吧。”

……

馬車繼續往前行駛，很快就到了一片林子前，只要穿過去，就到了少林寺的山腳下。

偏偏此時。

原本還湛藍的天空，烏雲密布，轉眼天地間就黯淡下來。

然林中的那些樹木綠得沉郁，也沒有聽見任何鳥叫蟲鳴。

靜谧得仿佛是深處隐藏着又随時會比竄出來的駭人東西。

趕路的老馬像感知到什麽嘶叫一聲，就再也不肯往裏面走。

“這裏妖氣更重了。”桃蘇把手裏極度抖動的楊桃之放進懷裏，就望着詭異安靜的林子，卻覺得有點不對勁，下意識地道，“怎麽還有……”

“還有什麽？”楊其道見他突然頓住問道。

可話語剛落便聽到前面傳來一真窸窸窣窣的響聲。

順着聲音望過去，就見一個樹叢裏聳動着，上面的樹葉簌簌而落。

楊其道眸光一凜，馬上戒備起來，将袖中的弄玉劍迅速滑到手中。

但只看見一個白發蒼蒼，背着一捆木柴的駝背老人。

他撥開灌木狼狽地走出來，滿是皺紋的臉上帶着一些鐵青色。

楊其道蹙起眉來。

此人為何出現這裏？難道是……

不過身後的桃蘇開口打斷他的猜測道，“他是人。”

“什麽？”楊其道略顯驚訝。

“他雖是人，但……”桃蘇慢慢說着，可還沒有說完，就聽見那個老人“哎喲”大叫一聲，摔在地上。

楊其道聽完桃蘇說老人是人後也便沒有多想。

見老人摔到，飛快跳下馬車奔了過去，将其扶起，“老人家，你沒事吧？”

“嘿嘿，沒事沒事。”老人大大咧咧地站起來，白發上沾了幾片枯葉也不在意。

眯起眸子就打量着眼前的年輕人，對方身上穿着普通的布衣短打，卻掩蓋不住的氣宇軒昂，模樣也俊得很，手裏好像還有一把劍！

他臉色微變，不着痕跡地挪開半步。

也便瞥見在楊其道身後的馬車，車裏坐了一個穿着粉色衣袍的男子。

在那一瞬間，老人好像看見一棵開滿花的桃樹。

他揉了揉眼睛再看時，的确只是一個普通的年輕人。

便向楊其道問道，“這位大俠，你們這是要去哪？為何來此？”

楊其道回道，“我們要上少林寺。”

“哎喲喂。”老人家拍了拍大腿，好言相勸道，“老身勸你們別去，去不得。”

楊其道聽他這麽說，必定是知道一些原由，便問，“老人家，你可是知道少林寺這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大俠你不知道這個地方最近特別地邪門。”老人嘆了口，許是有些累了，找了個石頭坐下歇着，才繼續着道，“十天前圓空大師憑空消失後，附近周圍就連連發生諸多怪事，這林裏的動物都好像一夜之間不見了，路上也長出無數的雜草。大家都說是有妖怪作怪，吓得都不敢上山咯。”

楊其道見事情真有蹊跷，也不禁疑惑。

遇上這種事任誰都跑不贏，那眼前的老人為什麽這個時候還來此處撿柴？“那老人家，難道你不怕麽？”

“怕，怎麽不怕。”老人笑了笑，嘴上這麽說着，可似乎也并沒有太在意，好像還很開心，“只是我年紀大了想起當年救過的小蛇，想在有生之年或許還能再見上它一面，就跑來了。”

“小蛇？”說到小蛇時楊其道看到他渾濁的眼眸裏閃爍出一道奇異的光芒。

“說了你或許不信。”老人低垂着頭，似乎陷入了回憶，“我年輕的時候救過一條小蛇，後來我家裏就會無緣無故地多了很多果子，而且果子上還有兩個尖尖的牙印。”

楊其道靜靜地聽着，并沒有去打斷他，老人也好像回到了過去，臉上的表情随之變化着。

“……因為實在好奇，有一日我就偷偷躲在暗處，就看到都是我救的那條小蛇叼來的……”

“……就這麽過了幾年，那條蛇原來是一條修煉了百年的蛇精，偶爾還能變化成漂亮的人和我說話喝酒哩。但我也不害怕他，因為我看着它的眼神，就知道他不會害我，可是最後……在我成親那天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說到後面，老人的眼裏微微有些黯淡。

“老人家……”

楊其道正想着安慰，老人竟已恢複了神情，“看我……人上了年紀，就喜歡唠叨，我一生膝下無子，妻子又在很久以前就去了，身邊沒有個說話的人，現在是擋住誰就和誰唠叨。”

“沒事。”楊其道，“老人家能與我萍水相逢，卻願意将自己的故事分享給我，也是小輩三生有幸。”

“哈哈，看來大俠你真是個好人哩，不然也不會扶我這個糟老頭子。”老人笑得很高興，然後向桃蘇望去，“不知道為什麽，我能感覺到，那位公子和我當年遇見的小蛇有同樣的氣息。”

“因為我也是妖。”桃蘇也下了馬車，走過來後也不隐瞞。

“哦？”老人一愣，随即便恍然大悟，精神似乎更好了一些，笑得更大聲，“哈哈哈哈，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啊……我有點累了，是時候該回去了。”笑完後，老人站了起來，“我有感覺我這次能回去了，而且一定能見到他了。”

“回去？可……”

楊其道想叫住要走老人，桃蘇就提醒道，“你看他的腳。”

前者低頭一怔，才發現那老人腳不着地，是飄着的。

分明已經不是人而是魂魄……

而老人不知何時已飄到遠處，他回過頭來望着他倆。

身體在慢慢變成透明，“這位大俠，我真是羨慕你，現在的他在你身邊……”

直到老人魂魄徹底消失不見，楊其道才緩緩地回道，“是啊……”

“放心，他不會有事的。”桃蘇因錯意安慰他，道，“他身上有個護身符保住他的魂魄呆在這裏，因為有一執念，也才不至于散去……何況他這會估計已經回去了……”

本以為是危機四伏的地方，卻在這樣的地方聽到這般的故事。

“回去了麽……”楊其道嘴角微翹，感嘆着道，“希望他們能見面吧。”

“方才回憶鏡已經将感知告訴了我。”桃蘇掏出那塊銅鏡，上面出現了一個畫面，“那條蛇精早就死了，只是在它臨死前托友人幻化成人，把小蛇的屍骨裝進了那個護身符交付給他的。”

“是麽，原來是這樣啊……”楊其道望着鏡中的小蛇托付後死去露出滿足的笑容，突然像感悟到什麽。

桃蘇卻漸漸有些不懂，“為何他倆死了就算放棄輪回也要回到彼此身邊？”

楊其道低聲道，“因為大概在這個世間上，他們都互相珍惜着，想着對方。”

“我不明白，”桃蘇清澈見底的眸裏多了幾分茫然，望向老人消失的地方，“人與妖為何要産生那樣的情感？明知不可能卻要執意如此？”

楊其道看着對方白皙的側臉，想起方才老人最後的話。

目光溫柔如水，“這或者是我們人世間所說的緣分吧。”

“緣分？”桃蘇愈發地疑惑，回頭與之對視，“凡間的緣分是什麽”

無聲的風吹動着樹葉。

兩人相對立，彼此的瞳孔中映照着彼此。

良久，楊其道才緩緩開口道，“這所謂的緣分就是冥冥之中，命運讓兩個不相識的靈魂相遇，相知，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