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死而又生

眼前一片烏黑的霧氣,清晨湛藍的天空狂卷成巨大的漩渦,将陽光吞噬。

死亡并非一瞬間的事,葉猶清身體無力,卻可以感受到靈魂剝離帶來的眩暈,伴随人群中傳來的尖叫,令人頭腦發昏。

她不禁嘆息,人長期不眠,果然會長眠。

想象中的黑暗如期而至,葉猶清安靜地合眼。

時間慢慢流逝,料想中的死亡不曾到來,身體各處的觸感反而愈發清晰,大腦的昏眩也逐漸轉為撕裂一般的疼痛,她蹙起眉頭,試探着張開眼皮。

眼前放大的是一張絕美的面容,只是正好似受着什麽痛苦,櫻唇咬出血絲,眼中滿是朦胧的淚霧,正顫抖着同她對視。

驚訝讓葉猶清呆滞了身體,手中的觸感濕滑柔軟,垂眸一看,自己正狠狠攥着女子纖細的脖頸。

她倒吸一口冷氣,連忙後退,只是還未等松手,便聽得一聲男人的厲喝:“葉猶清,你瘋了!”

随後是重重的一個推搡,她頓時覺得身子一輕,随後猛然摔在什麽上面,滾落在地。

周圍燃着幾處閃爍的燭火,身側好似有一排打開的檻窗,照射進幾豎西斜的陽光,在她臉上打出橙黃的光影。

葉猶清倒吸一口冷氣,下意識捂住被狠砸過的額角,驚訝之餘,怒意湧上,她長這麽大還不曾被人動過手。

忽聞頭頂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叫,随後,柔滑溫軟還帶着哭腔的嗓音響起。

“葉姑娘她……”

葉姑娘?葉猶清帶着狐疑擡眼,卻因眼前的場景而微抖了身軀。

自己方才被人推倒,正以一個柔弱的姿勢匍匐在地,裙擺和衣袖過長,緊緊裹縛着她的四肢,視線緩緩上移,一男一女落入眼中。

男人一身繡滿暗紋的黑袍,腰上挂了一塊蟠螭紋玉璧,身量修長健碩,鼻骨高揚,眉峰粗黑,聳入額發,十分俊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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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更為吸引視線的卻是他身旁的女子,葉猶清從未見過這般的美人,窄袖短衣将身子裹得嚴實,卻令見者都知其豐韻,指尖泛着淡粉,緊緊攥在身側。

櫻唇微張,口脂晶亮,膚色如雪中白梅,最令人稱道的是一雙眼,好似狐貍一般微微上揚,水汽濕潤,盡顯魅惑。

同葉猶清對上視線時,這雙滿是淚痕的眼中閃過一絲晦暗不明。

自己方才竟是在掐她?葉猶清垂眸,拼命掩蓋住內心的驚訝。

如今最為要緊的是,她在什麽地方?頭部的劇痛太過真實,能讓她立刻斷定,這絕非夢境,甚至有種恍惚的熟悉感。

那男人似乎擔憂了,急忙半蹲上前,伸出骨節突出的手,關切道:“清清?”

方才還打過人,現在便喚得這般親昵?葉猶清心裏劃過戾氣,忽然擡手,捏住男人小指狠狠朝着一側掰去。

一聲痛呼響起,男人不曾料到葉猶清竟會反抗,連忙跳起來,踉跄幾步,将自己的手抽出。

“清清!”他半是憤怒半是驚愕道,不過随即想起是自己先動的手,于是表情變化了一會兒,終于擠出個溫和的笑意。

沒人這般喊過她,葉猶清在劇痛中想,父母向來嚴肅,只喊她大名,接手公司後,大家都喚她葉總。

而且這男人身上的氣息,她很不喜歡。葉猶清警惕地盯着二人,忍疼慢慢起身,坐在一張紅木圈椅上。

這裏的裝潢擺設以及身上衣着,明顯是古代,她怎麽會在這裏?

看不清眼前形勢之時便保持沉默,這是葉猶清活到二十多歲,學到的衆多道理之一。

“清清,我絕非有意,但是辭柯身子弱,你怎好這般推搡她……”男子語氣裏帶着責備之意,“故而才伸手拉開,不曾想我習武之人一身蠻力,害你傷得如此之重。辭柯,還不快去喊大夫。”

此話一出,仿佛一道驚雷在顱內炸響,葉猶清猛地瞋目。

周辭柯?周辭柯!

她終于記起方才的熟悉感從何而來,如今的情節同她公司簽下的一本小說撞了個十成十,那小說雖依托了歷史,卻是個癡戀哀怨、血肉橫飛的虐文。

且主角還與自己同名,也叫葉猶清,雖是國公府嫡女卻并不受寵,癡戀将軍秦望。

奈何秦望只将她當塊踏腳石,于是在主角嫁入後,百般薄待主角,最後在朝廷紛争中,間接害得主角家破人亡。

最讓葉猶清氣不過的是,這般慘絕人寰的對待之後,結局秦望竟然浪子回頭,二人幸福美滿地生活在了一起。

簡直荒唐!荒唐到葉猶清險些毀了合同,不過看在這本書人氣夠旺的份上,她忍住了。

誰會和錢過不去。

擡頭,那被喚作辭柯的女子已經收了柔弱之意,雙手繞着一縷發絲,正微微揚着眉,打量地看着她,即便是葉猶清,也忽然覺得如芒在背,不禁蹙眉。

書中的周辭柯是個不折不扣的狐貍精惡毒女配,因為男主而處處針對女主,自小生于罪臣之家,因着奴籍吃了不少苦,雖然如今已然除去奴籍,可卻生出了一副陰毒狠辣的性子。

待望向秦望時,辭柯卻忽然櫻唇一抿,眼中原本的晦暗迅速消散,反而蒙上一層霧氣,軟聲道:“秦小将軍,你忘了?國公府這般地界,從不歡迎我這等卑微奴婢。”

她在僞裝,葉猶清蹙眉。

所有的一切都和書中一模一樣,難不成自己……

這簡直荒謬絕倫,可場景和體感皆是真實之至,難有別的解釋。

好在長久以來的商業競争,讓葉猶清養成了泰山崩于眼前卻色不變的性子,無論處于什麽狀況,保全自己才是王道。

“不用了。”葉猶清忽然開口,嗓音低沉冷淡,屋中人皆是一愣,視線齊齊轉向葉猶清。

葉猶清愈發頭痛,傷口似乎順着額角撕裂,橫貫全身,疼得她幾乎要叫出聲來,只得低頭用手腕撐住自己,道:“小傷,不用了。”

秦望看了看葉猶清,又看向辭柯,濃眉微揚,還殘留着疼痛的小指慢慢摩挲,若有所思。

這位國公府的嫡女一向好控制,如今卻好似變化不小,只是葉猶清一直低着頭,他無法從那雙明眸中窺探端倪。

“可是我今日便要下聘,等會兒你要出席……”

“我想歇歇。”葉猶清打斷了他,她慢慢擡頭,視線掃過秦望,又看向辭柯,只見她依舊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眼神裏帶了令人排斥的審視。

一切皆是一團亂麻,下聘?葉猶清清楚這個男人有多危險,還沒成親就敢對她動手。

若是真成了婚,便是萬劫不複。

而辭柯也絕非省油的燈,如今最重要的是讓他們離開,好思忖到底發生了什麽。

秦望臉上的關切依舊,他如往常一般伸手摸向葉猶清的發頂,雖說此舉不合禮儀,但人人都知國公府嫡女癡戀他,不會多言,而葉猶清通常會乖乖臣服于他的關懷下,不再氣惱。

只是這次,那溫婉女子并未迎向他掌心,而是猛然後仰,嫌惡地皺眉。

秦望的手僵在了半空,他驚訝地擡眼,忽略心裏忽如其來的惱怒,讪讪收回手,聲音冷了些,似帶威脅:“葉猶清。”

葉猶清雖愛他,但同樣也畏懼他,他明晰這一點。

只是他不知如今的葉猶清早已換了個芯子,只覺得他有病。

“我有些累了,想歇歇。”葉猶清同樣加重了語氣,頭痛讓她愈發煩躁,眼神也更為冷冽,不容置喙一般,指尖沖着大門一指。

秦望還從未被她這般驅趕過,他咬緊了牙關,眼神逐漸狠戾,站了好一會兒,這才擠出個微笑,點頭離去。

屋中安靜下來,葉猶清忽然意識到,那個女子依舊站在遠處,不曾挪動。

“你怎麽還不走。”葉猶清忍着疼,語氣不善。

女子早已收起了嬌弱神态,她邁着步子,繡花鞋在裙擺下交疊,緩緩走近,伴随着淡淡的脂粉香,奇怪的是,這味道卻讓她的頭痛緩解了些。

但葉猶清不喜歡她的眼神,刻薄,還帶着輕蔑。

“我不解,葉姑娘為何非要嫁給秦小将軍,朝廷重文輕武,他就算立了滔天的戰功,也不過是個武将,如何值得?”辭柯微微彎腰,二人的距離逐漸拉近。

近到葉猶清能看清她白嫩脖頸上被自己掐出的紅。

她泛紅的鼻尖幾乎要碰到葉猶清飛揚起的發絲,後面的話轉為耳語。

“況且你瞧,他可以毫不猶豫地把你推倒在地,他心裏根本沒有你。”

她的眼神和話語似乎能輕易挑起人的憤怒,葉猶清頓了頓,捏緊了椅背,冷冷道:“請你出去。”

辭柯不僅沒照做,反而連笑意都收去了,纖腰柔柔一轉,便已俯身在她耳畔,香風刮過,簡單的動作被她做得媚意十足。

“我從未見過你這般蠢的女人,自甘堕落,放低身段,沖着這麽一個人搖尾乞憐。”

即便是葉猶清,都被她這般嚣張大膽的話氣得攥緊了拳頭,雖說周辭柯背後有宮中的人撐腰,但主角再不受寵也是梁國公的嫡女,她膽子也太大了點。

這點倒是和書裏的她如出一轍,也怪不得最後死得那般慘烈。

葉猶清正想開口,不料卻對上了辭柯的眼神,于是微微一愣,将反擊的話語咽了下去。

實在是因為那雙含着水汽的茶色眸子裏,流露出的并非是惡意,反而是些悲傷的,道不明的情緒。

像是恨鐵不成鋼,像是惋惜。

這女人似乎并非全然同書裏寫的一樣,葉猶清想,不過等她再想窺探一二時,辭柯已然後退了幾步,低頭站着。

劇烈的頭痛再次侵襲,葉猶清無法再思考,只想一個人待會兒,說不定再昏倒醒來,她便躺在病房裏了。

葉猶清擡頭看向窗外,不由暗罵,門口竟連個守着的婢女都沒有。

她只得咬牙起身,伸手去拉辭柯,不料那女子竟耍起了無賴,身子一軟,坐進另一把圈椅中,勾唇道:“葉姑娘莫急,下聘的宴席還有個把時辰,方才談的事,還未完呢。”

疼痛讓葉猶清沒了耐心,何況她如何得知方才談了什麽?

“你走不走。”葉猶清道。

辭柯不說話。

葉猶清伸手握住她手腕,用力往門外拽,辭柯輕咬着唇,被她拉得連連踉跄,不知磕到了哪裏,忽然輕叫一聲,葉猶清不得不回頭,對上了她的視線。

又是方才的神情,複雜,惋惜,眼眶發紅,卻還不願離開,那被攥着的手腕纖細柔軟。

這女子到底在想什麽?葉猶清煩躁的同時,心中泛起一絲不忍,暗中估量自己的力氣。

随後嘆息一聲,松開手後,猛然靠近。

辭柯像是條件反射似的,舉起雙臂護在臉前,做出躲避的姿勢,似乎料定了葉猶清會像方才那樣撕打她,誰知等來的并非氣急敗壞的動怒,反而是一雙溫熱的臂彎。

葉猶清竟,将她打橫抱了起來。

自踏入這間房門起,辭柯頭一次亂了陣腳,她驚愕地看向近在咫尺的女子的臉,神色冷靜淡然,鳳眼半垂,長睫微顫,薄唇緊抿,紅潤如桃。

辭柯緊緊咬着下唇,似乎察覺了葉猶清的改變,茶色的瞳孔漸漸蒙上一層迷茫。

或是錯覺,她竟覺得這樣的懷抱,有幾分溫柔。

她思緒剛落,葉猶清便幹淨利落地松手。

将她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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