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火燒了将近一夜才熄滅。

整個廢棄工廠化為廢墟, 只剩下焦黑的地面和空氣裏刺鼻的化學試劑味道, 标識着這裏曾經有過一個工廠。

趙信然早已經被趕來的消防員拽出來，一出火堆整個人就暈了過去。暈過去之前還喊了句“記得注意有沒有人逃出來”, 嗓子都被煙霧熏得啞了，這句話除了小吳, 愣是沒人能聽清。

下屬們連拖帶拉的把他帶出野草叢，送上了去川城市中心醫院的救護車。小吳本來也應該上車, 但她擔心被關在隔壁的女人, 堅持留了下來。

火燒得很旺，但因為工廠的特殊性，不敢用水撲滅，只能天亮後, 火自然熄滅了, 警察們才換了衣服和鞋子，請來了川城某個技校的教練和學生, 用挖掘機幫忙将倒塌的建築物挖開，在廢墟下面尋找活人跡象。

事實上所有人都清楚這就是做無用功。

沒有任何一個人在經歷火燒煙熏一整夜後，還能奇跡般的生還。

但知道歸知道，對生命的尊重使得他們仍然認真的确認着那些還灼燙着的磚塊下面有沒有生還者。

小吳身體很虛弱, 她自己也清楚自己的狀況，沒去添亂，只是癱坐在一邊被踩塌了的野草裏, 焦急的盯着警察和消防員們在那些殘垣斷壁下找人。

她還是抱着希望。

被囚禁了十年都堅持活下來了的女人, 該是多堅強的一個人啊。小吳一想到對方那雙好像什麽情緒都沒有了的眼眸, 就覺得心裏一陣抽痛。她答應過對方，只要她能逃出來，就一定也要救對方出來，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履行自己的諾言。

直到門警察在現場搜查完畢，告訴她廢墟裏沒有時逢生的遺體，更沒有年輕女性的遺體，小吳挺直的背才一下子軟了下去。

女人還活着。

時逢生有很大的幾率回到了工廠內，帶着她一起跑了。

還活着就好，活着将來才有獲救的希望。

小吳擡起手來，手上拿着一個火柴盒。火柴盒的一半被她用塑料袋包起來了。

“小吳啊，這裏有我們就好了，外勤組的小杜剛好要回局裏，剛好讓他順路送你去醫院檢查一下，順便看看趙隊醒了沒有。”

小吳收起火柴盒，答應了一聲：“好。”

她坐了小杜的車來到醫院，下車還道了聲謝，這才找護士問了趙信然的病房。

小吳推開病房的門，看見趙信然臉上滿是野草劃出的傷痕，他臉色蒼白，雙眼緊閉躺在床上，手腕上打着根針，吊瓶裏透明的液體正一滴滴的往他的身體裏流淌。

眼睛一酸，小吳走過去，伸手小心翼翼的摸了摸他的臉。

真糙。

跟他平時為人處世和說話的語氣一樣，都粗糙得令人無從誇起。

還有他緊抿的嘴唇，他皺起的眉頭，和他明明應該很受女人歡迎卻總是被壞脾氣掩蓋了的這張臉一樣，都透露出不好相處和倔強。

但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卻能看出她每一個想哭的時候，知道她腦子裏在想什麽，穿過半夜的荒郊野嶺擋在她的面前，面對罪犯把唯一可以用來防身的槍交到她的手裏，為了救一個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受害者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

趙隊。

這兩個字還沒喊出來，小吳的眼圈先紅了。她抹了把眼淚，彎下腰去想親親他的雙唇。還沒碰到，卻感覺到一陣溫熱的呼吸噴在她的臉上。

趙信然聲音還沙啞着，拿她沒辦法似的。

“我都這樣了，你還真下得了嘴啊，吳曉曉。”

小吳身體一顫，一下子直起了身體。她看見趙信然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睜開了雙眼，用一種極度複雜的眼神看着她被吓到捂嘴的動作。

“吓到你了？”他問道，“你這個表情，是怕我吃了你？我看這架勢，好像是你比較想把我吃進肚子裏啊。”

小吳雙眼紅紅的，咬了咬下嘴唇。

“趙隊，對不起。”

趙信然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你是時逢生代言人。”

小吳有些沒明白他的意思，卻聽他又補了一句：“不然這混蛋做的混賬事，怎麽輪到你來替他道歉了？”

小吳趕緊搖了搖頭。

“我道歉是因為我身為一個警察，卻落在了犯罪分子手裏。還連累同事們連夜趕來救我，我愧對自己的身份。”

“行了，別再說這種臺詞了。”要不是手上還插着針，趙信然都想擡起手來沖她投降的擺上一擺，“你這麽有自知之明，可真是好樣兒的。我身為個刑偵支隊的頭兒都沒你這麽能反省。”

小吳看着他，不知道該說什麽話了。

趙信然又問道：“身體沒事兒吧？”

小吳又搖了搖頭，頓了頓，補充了一句：“只是有點餓。”

“哦。”

兩個人相對沉默了一會兒，好像都覺得有些尴尬。

趙信然道：“沒什麽事兒你就去吃點東西然後回局裏吧。你說的和你一起被關在廠裏的女人是什麽情況，回去記得登記備案。時逢生是逃不遠的，等抓到人了我們得對着名單找人。”

小吳“嗯”了一聲。

“我拿到了她的指紋，應該能通過失蹤人口指紋庫找到她。”

“嗯。”

“……”

小吳走到了門口，又回過頭去看着病床上的趙信然，她咽了口唾液。

“趙隊，我強吻您的事兒……”

“我原諒你了。”

“我不後悔。”

操。

趙信然差點被自己一口口水嗆到，劇烈的咳嗽了起來。

小吳握了握拳頭。

“為了我答應過的事，為了我的理想，也為了您，我會早日成為一個合格的法醫，到時候，您作為上級，按道理應該給我一些獎勵，對吧？”

趙信然咳得差點沒法呼吸，輸液管都在跟着顫。

好在小吳沒繼續提強吻的事兒，他緩過氣來，随口道：“行，你先回去。到時候要什麽你随便提。”

“我要您親我。”小吳說道。

在趙信然再次驚天動地的咳嗽聲裏，她滿臉通紅的把自己的話補充完整。

“而且您還得穿着您的警服，我喜歡您穿着警服的樣子。”

在她走後很久，趙信然仍然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呼吸困難。他用另一只手拍着自己的胸口，懷疑小吳不是來探望他，是來通過另一種刺激他心跳的方式，謀殺他的。

********

趙西嶼将車停在酒吧門口。

窗外的人來人往，兩個人卻意外的沉默。

林茜茜拿出手機，看了眼時間，之後将手放在了門把手上。

“我後悔告訴你當年的傻事了。”她嘆了口氣，“一方的暗戀總是殺死友誼的有效武器，我當年的确不應該對你心存幻想。”

趙西嶼喉結滾動，他覺得嗓子裏幹渴得厲害，心髒也脹痛得厲害。

像是他一直以為自己心裏生長着一棵肆無忌憚的野草，但某天他忽然看見，原來那是一朵漂亮的花。只是等他發現的時候，屬于他的花朵已經徹底枯萎了，落了一地殘敗的花瓣。

他張了好幾次嘴，也說不出“沒事”兩個字來。

最後也只憋出一句：“真不再考慮考慮了？”

林茜茜看了會兒他的表情，伸過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考慮什麽啊，再考慮你也不喜歡我，我也喜歡秦出。你不要有心理負擔，早在大一那年的晚上，我已經徹底放棄了。你說過你想和我做一輩子的朋友，我答應你，絕不放棄和你的友誼。”她把自己說笑了，“好嗎？趙西嶼同學？”

“……好啊。”趙西嶼聽見自己的嗓音低沉得像是不屬于自己，“恭喜你，不用再暗戀一個智障。”唇角彎了彎，又加上了一句，“轉而去喜歡一塊冰冷的石頭。”

林茜茜早習慣了他對秦出的看不慣。

她又笑了笑。

“我去上班了，你回去吧。記得讓羅浮打聽昨晚的情況。”

趙西嶼沒說話，他感覺自己的心髒裏有一塊地方塌陷了下去。

一直向下落去，仿佛永遠觸不到底。

車門打開，又重新關上。

就像有一個人來過他的世界，又靜悄悄的離開。

只有他一個人還留在原地，窗外車水馬龍，像電影裏快放的鏡頭。他低下頭去，眼前覆上了一層陰雨。這場雨徹夜未停。

********

林茜茜一進酒吧就被熟悉的服務生塞了個飯盒。

她有些微怔的打開飯盒，撲面而來的是一股夾雜着芒果香的食物味道。

定睛一看，已經冷掉的白色球形食物躺在濃郁的湯水中，皮兒微微的有些透明，透出裏面芒果色的餡兒來。

“喲，銀銀姐，忘了給你這個。”

林茜茜正在發呆，手上又多了張字條。

那熟悉的字跡，不是秦出的又是誰的。

“菜譜第二十六道，芒果瘦肉湯圓。做多了，你也許會有興趣。”

她看向服務生：“這是什麽時候送來的？”

“就剛才，挺帥一男的。看起來挺忙的，放下東西就走了，還讓你有空給他回電話。”

林茜茜把字條捂在心口，忍不住嘴角的笑。她放下湯圓找出自己的吉他，撥弄了好幾下，彈出的曲調輕快簡單。

還沒到她上場的時候，她幹脆又把吉他放下了，端着冷掉的黑暗料理找了個暗處的沙發坐下來。

林茜茜剛拿起勺子，就聽見身後傳來個女人嗲嗲的聲音。

“你真有女朋友啦？我可不信。”

“抱歉，真有。”

這聲音讓她輕松的心情消失殆盡，默默地把蓋子蓋上了，連同字條一起小心的包好。

她轉過頭，看見男人就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一束燈光照在離他不遠處的杯子裏，映射出的光照亮了他脖子後的星星形狀紋身。

林茜茜皺眉。

在紋身旁邊，她看見了一道傷痕。

那是，燒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