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因為你喜歡

蕭绛的鼻息落在耳畔,一呼一吸的熱氣中帶出些許酒氣。

楚卿在他肩上嗅了嗅,微微皺眉:“你喝酒了?”

蕭绛收回撐在楚卿身側的手,退後半步,神色恢複如常。

“父皇在宮中設宴慶祝海州大捷,不得已喝了幾杯。”蕭绛将燭臺放到一旁的書案上,理了理衣袖,又回眸看向楚卿,深邃的棕色眼眸中映着燭火,像是能隔着皮囊将人看穿似的,“本王知道楚先生公務繁忙,沒空來見本王。你不來找我,只好我來找你了。”

楚卿皺着眉頭上下打量他,嗔怪道:“傷好了嗎?就喝酒。”

蕭绛不答她的話,反而問她:“方才聽你說什麽?苦瓜?”

楚卿摸了下耳垂,低頭道:“嗯,有些困了,剛吩咐小七去幫我切苦瓜。你敲門,我還以為是她回來了。”

蕭绛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提神?倒是個奇怪的習慣。”

“對了,我聽說你把安國公請到祁王府了?”楚卿走到書案邊,靠在背後的書架上,随口問了一句。

蕭绛滿不在意地嗯了一聲,開始低頭翻閱楚卿剛剛寫好的記錄。

楚卿又道:“安國公最近一直在找周老的麻煩,周老行事素來謹慎,他抓不到把柄,這才會打鴻章書院的主意。現在情況怎麽樣了?我聽周老說他打算親自去見見安國公的。”

蕭绛仍只是淡淡嗯了一聲。

看蕭绛這個态度,顯然安國公那已經暫時控制住了。但蕭绛這幅冷冰冰的态度,還是有點欠打,楚卿忍不住嗔了他一句:“你在海州領兵打仗的時候,也只會嗯嗯嗯嗎?”

蕭绛這才擡眸,舉着楚卿剛剛寫好的記錄,微挑了一下眉:“筆跡,很眼熟。”

楚卿瞪他一眼:“跟你說正事呢!”

“我們不能說些公務以外的事情?”

蕭绛緩緩起身,朝楚卿走了過來。

藏書樓內燭光搖曳,書架上精細保存的古籍散發出獨有的書香。

晚風順着小窗吹入,古樸的銅鈴在月色下輕輕作響。

蕭绛将人抵在書架上,目光灼灼如破開寒冬的烈火。他只是一言不發地看着她,就仿佛可以透過一身皮囊,看到人心底最深處的思緒。

楚卿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在他靠近的一瞬加快,像是一潭被擾亂的春水,一下一下拍打着岸邊的青石。

“昭文十九年,本王曾有幸一睹那年殿試三甲的考卷。你的筆跡與那年狀元的筆跡很像,楚先生還記得那年的狀元是哪位嗎?”

蕭绛說完,又靠近半分。

楚卿不答。

蕭绛又道:“昭文二十二年,禮部來了一位新主事。每逢值夜,常備一盤苦瓜在案。楚先生知道這位主事是哪位嗎?”

蕭绛再次靠近,英挺的鼻梁盡在咫尺之間。

楚卿擡眸對上他的目光,聽他細數自己的過往,忍不住唇角微揚,卻仍不語。

蕭绛繼續道:“昭文二十三年,京中設品酒會,各路富商争相推舉心愛美酒入會。最後評為京中美酒之首的,卻是從前名不見經傳的松醪酒。楚先生知道把松醪酒送上榜首的人,是誰嗎?”

楚卿愣了一下,忙擺手:“這個真不是我,推酒要砸銀子的,我沒錢。”

“知道不是你。”

蕭绛目光一轉,帶着幾分戲谑,道:“是我。”

楚卿:“啊?你花那冤枉錢做什麽?”

蕭绛:“因為你喜歡。”

幾句話間,蕭绛已将楚卿完全攬在身前:“楚先生,解釋一下,你與楚欽楚大人,什麽關系?”

楚卿縮在書架與牆壁間的角落,艱難地擡起頭:“我說聰明人都是相似的,你信嗎?”

“還貧?”明明是嗔怪的話語,蕭绛的話音卻是藏不住的溫柔。

楚卿沒忍住笑了一下,直接問他:“你就是靠這些認出我的?”

蕭绛從她身前起身,又走回到書案前坐下,淡淡道:“不是。”

楚卿追過去問:“那你怎麽看出來的?”

蕭绛故意吊她胃口,不僅不回答,反而轉頭問起記錄一事。他指了指楚卿寫了一半的記錄,問她:“你在僞造禮部的記錄?”

楚卿絲毫沒有被抓包的慚愧,揉着肩膀坐下:“白天出了點事,我打算把記錄補齊送到禮部,托沈大人幫個忙。”

蕭绛來時聽說了女子學部的事情,擔憂地問:“我聽周老說,你要帶女子學部離開鴻章書院?”

楚卿點頭:“嗯,這次的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想解決,其實不難。”

只要禮部肯為女子學部站出來說話,此事自然迎刃而解。

但楚卿一開始在鴻章書院成立女子學部,為的是借鴻章書院為大靖第一書院的名頭,順利打開女子求學的先河。

眼下女子學部成立已有數月之久,又因前些時日在年中大考中成績斐然,女子求學已經不再是京中小部分人的願望。

如今京中對女子求學的包容度已經達到楚卿的預期,完全可以單獨成立女子書院。且據海雲端的人走訪調查,京中想要求學的女子也已經比數月前翻了幾倍。

這些女子中不乏家境一般,或毫無基礎的普通百姓家的孩子。對于她們來說想入鴻章書院實在太過困難。

一來,鴻章書院的收費遠高于尋常書院;

二來,鴻章書院的入院考核過于嚴格,沒有接觸過基礎教育,不可能邁進鴻章書院的門檻。但不進入鴻章書院的女子學部,她們又沒有接受教育的機會。這完全是一個惡性循環。

所以楚卿已經打算了很久,她必須按原計劃将女子書院開起來,面向全京城、無差別、低費用地招收學生。

之前苦于沒有機會将女子學部獨立,楚卿一直沒提此事。眼下各家家長因安國公的構陷鬧事,倒給了楚卿一個合适的理由。

楚卿将自己的打算一五一十告訴給蕭绛,說完口幹舌燥,喝了口茶,道:“所以我得抓緊時間把記錄趕出來,才好在三天之內解決此事。”

蕭绛靜靜聽她說完了全部的計劃,雙指托着下颌,視線在記錄上掃過,又擡眸眉眼含笑道:“楚先生,需不需要幫忙?”

楚卿看了眼天色,将記錄冊子推給蕭绛,抱拳道:“大恩不言謝。”

“筆。”蕭绛朝她伸手。

楚卿起身走到他身側坐下,将筆遞給他,又給他掌燈。

蕭绛便聽着她的口述,緩緩寫了起來。

燭臺漸短,天色漸明。

蕭绛寫下最後一筆,撂筆揉了揉手腕。而那個本該為他口述的人,趴在書案上,睡得正香。

葉安從窗口輕輕翻進藏書樓。蕭绛将寫好的記錄遞給他,低聲吩咐他将記錄拿去禮部,交給新任的禮部尚書方樞。

方樞是蕭绛的人,拿到記錄自然知道怎麽辦,這樣可以省下楚卿再去求禮部侍郎沈行的麻煩。

葉安走後,蕭绛又坐回到楚卿身旁。

近來鴻章書院事務繁多,楚卿已經很久沒有好好休息。這夜只是伏在書案上,竟比往日在床榻上睡得還要安穩。

蕭绛伸手輕輕拂開搭在她眼睫上的發絲。許是察覺到蕭绛的動作,楚卿忽然抓住了蕭绛的手。

“怎麽看出來的?”楚卿低聲呢喃。

嘴上不再追問,卻連做夢都在琢磨他是怎麽認出她的。

蕭绛垂眸看向二人十指相扣的手,不由唇角揚起。

不知道這是楚卿的習慣,還是楚卿牽他時才有的習慣。當年濟州匪患,楚卿拉着他從塔樓一躍而下時,也是這樣與他十指相扣。

所以那日在濱州遇險,楚卿再一次握住他的手從樓下一躍而下,他幾乎瞬間就确信了楚卿的身份。

松醪酒可以有很多人喜歡,苦瓜提神的習慣可以耳濡目染,筆跡也一樣可以模仿,但危急關頭的下意識反應不會騙人。

她是她。

他終于找到她了。

……

三日後,禮部派人将鴻章書院的記錄張貼公布,污蔑女子學部的言論不攻自破。

皇帝因此事覺得女子學部受了不少委屈,楚卿趁熱打鐵,借此機會向皇帝讨了個賞賜——一個成立女子書院的賞賜。

女子書院剪彩當日,原本鴻章書院的學生們紛紛前來祝賀。周老、闫老,還有禮部的官員們也都到了場。

更有不少百姓當日便上門咨詢情況,問能不能送自家女兒來讀書。女子書院的門檻幾乎被踏破。

蘇蘭桡因為不便露面,一直在後院等着楚卿。楚卿一直忙到傍晚,手裏的事情剛忙完,便匆匆跑去後院見蘇蘭桡。

堂堂京城第一美人,名聲赫赫的蘇大坊主,見一面都是千金難求,幾時被人晾過這麽一大天。

楚卿剛邁進屋門半步,蘇大坊主的眼刀子就已經飛過來了。

“呦,楚院長忙完了?”蘇蘭桡坐在榻上,手裏捧着一盞已經涼掉的茶水,陰陽怪氣道:“世态炎涼,人心不古啊!妹妹剛坐上這院長的位置,就不待見姐姐我了。”

這是把當時楚卿的話還回來了。

楚卿笑着上前,恭恭敬敬作揖道:“不敢不敢,女子書院能如日開院,全仰仗海雲端近來數月的悉心打理。蘇坊主在上,受楚某一拜。”

“行了!”蘇蘭桡嗔她一眼,“逗你一下你還演起來了。餓不餓,我吩咐人在添香茶樓包了場,帶你去慶祝慶祝。”

楚卿忙擺手:“可別,上次去添香茶樓慶祝的心理陰影還沒消呢!萬一安國公再來一波伏擊,我可真要下崗了。”

正說着,林七前來叩門,啓禀道:“大人,祁王找您。”

楚卿:“他在哪?怎麽沒進來?”

林七道:“葉安讓屬下傳話,說祁王在偏門等您。”

蘇蘭桡聞言長嘆一聲:“看來今晚是輪不到我陪你慶祝了。走了走了,我可不在這礙眼咯!”

楚卿親自送走蘇蘭桡,約了明日請蘇蘭桡在添香茶樓用飯賠罪,而後一人去了書院偏門外。

令楚卿意外的是,蕭绛這次沒乘馬車,而是騎着一匹黑馬。

馬身烏黑俊亮,襯得蕭绛白衣翩然似雪。

見楚卿出來,蕭绛翻身下馬,把馬拉到楚卿身前,不由分說道:“上馬。”

楚卿愣了下:“去哪?”

蕭绛道:“觀星塔,不遠,我帶你走過去。”

楚卿上馬後,蕭绛就在馬下牽馬緩緩朝觀星塔走。

眼下正是街上往來行人最多的時候,路過的百姓見一向尊貴的祁王竟親自為一位姑娘牽馬,忍不住交頭接耳。

夕陽西下,霞光滿天。

二人一馬,成了晟都街頭最耀眼的風景。

很快,有人認出了楚卿。

“哎?那是楚姑娘吧?”

“是,是楚姑娘,今天女子書院開院,我還看見她了。”

“難怪能讓祁王殿下親自牽馬,原來是楚先生啊!”

衆人議論紛紛。

楚卿坐在馬上,被衆人豔羨的目光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低頭看向蕭绛,小聲道:“要不我先下來吧,那麽多人看着呢,不合适。”

蕭绛目視前方,神色坦蕩:“你是本王未來的王妃,有父皇欽賜的婚約在身,哪裏不合适?”

“你之前不是說要退婚嗎?”楚卿忍不住打趣。

蕭绛面不改色:“本王反悔了。”

“是嗎?”楚卿忍笑,“可我還沒說要不要答應你呢!”

蕭绛語氣從容:“聖上賜婚,悔婚,如同抗旨。”

“你以為我不敢?”楚卿嘴硬反駁。

蕭绛道:“從前,你或許敢。但如今女子書院剛剛成立,你不會冒險。”

楚卿彎腰在他肩上掐了一把:“你算計我?”

蕭绛唇角微揚:“是的。楚大人太狡猾,本王不得不謹慎。”

六月的晚風格外溫柔,拂過城上長幡,撩動屋角花燈,吹亂了京城各家的袅袅炊煙。

楚卿坐在馬上,任憑長風拂動發梢。身前為她牽馬的人,曾矜貴清冷如天上谪仙,而此時此刻,他的身上仿佛也染上了晚風中的縷縷炊煙。

楚卿忍不住又問蕭绛:“你還沒說你是怎麽認出的我的。”

蕭绛不語,放下馬繩,朝她伸出手。

楚卿不明所以,偏了下頭:“嗯?”

“拉我上馬。”蕭绛淡淡開口。

楚卿搭上他的手,沒等用力,蕭绛已經翻身上馬坐到了她的身後。

馬開始加速奔跑,蕭绛從後環住她,一手牽着馬繩,一手緩緩握住她的手。

十指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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