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天罰
霞雲道:“你休想——”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風顏扔了個噤聲咒,只能瞪着眼睛,看着風顏點了點喉嚨,然後開口:
“妖怪已被本将軍盡數格殺,諸位可以安心出來了。”
他對自己施了擴音咒,話語聲在空中震動,傳遍了整個夙闌。
起先,四周一片寂靜。須臾,只聽「吱呀」一聲響,一扇門扉打了開來。
随着一道道開門聲,那些逃過一劫的百姓紛紛探出頭,小心地往外張望。
其中,幾個較大膽的人踏出房子幾步,在看見一身绛袍的風顏時,面露喜色,道:
“将軍!果真是将軍大人!”
“剛才我就看見了,是将軍大人救了我們!”
“将軍大人威武!”
“快看,将軍還生擒了一只妖怪!”
霞雲一愣,卻聽見風顏道:“諸位勿慌,這怪物已經被本将軍擒住,無法再行破壞。只是,這妖怪來得突兀,怕是有人在背後指使。”
一個矮胖的人踏前一步,道:“将軍大人,咱剛才看見了,那些妖怪都是從山上下來的。”
說這話的人是張纨。他指了指夙闌周邊的山巒,道:“将軍,咱之前就勸過您了,切莫養虎為患啊。那霞雲來路不明,卻懂得許多妖術,怕是修為極高的妖精化成。”
一道尖細的聲音應和:“對啊,本秀才可是聽說,那人在五年前對将軍下殺手,意圖将夙闌毀去。只是他寡不敵衆,被士兵們趕到山裏頭,從此銷聲匿跡。”
“是啊,将軍仁義,說什麽也不準咱們上山與他讨說法。雖說他只重傷将軍,可畢竟早已包藏禍心,不得不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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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斂摸摸下巴的山羊胡,道:“不如,我們今日就放火燒山,将那厮燒死在裏頭?”
張纨道:“此舉不妥。那妖精會飛,一個不好反而會将他逼下山,将咱們殺了啊!”
聽他們那麽說,其餘百姓也交頭接耳起來,臉上都是一副半信半疑的神色。
風顏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安靜:“諸位,就算宮主有再多不是,可他畢竟收留了大家,還将施咒之法傳與我等。如今,這份恩情尚未償還,又怎可行恩将仇報之舉呢?”
賈斂誇張地嘆了口氣,道:“将軍大人,您就是太善良了。依本秀才拙見,那厮也無心授予我們法術。若非您和蘇家小兒幫忙,光憑那亂七八糟的教法,又有誰人能學會?
還有那蘇家的娃娃,不是一向和他很要好嗎?結果呢?好好的人,說廢就廢了。”
“是啊,咱剛開始也以為他是好人來着,可看小蘇夫子那樣,被斷骨削肉——啧啧,實在是慘啊。”
“是啊,寧叔最近不也失蹤了嗎?依本秀才看,就是被那霞雲抓走的!”
霞雲張口,無聲地嘶喊:“不對,不是這樣的!!”
可無論他怎麽掙紮,卻發不出半點聲音。那鎖鏈生出更多的尖刺,盡數紮進他的血肉裏。
“咦,你們看,那妖怪……”
一名婦人驚訝地喊着,伸手指向霞雲的所在地。
霞雲痛得渾身打顫,只聽到周圍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然後忽然不作聲了。
良久,賈斂才尖着嗓子,喊道:“大、大家都看見了吧?都看清楚了對吧?是霞雲那厮!他果真是妖怪啊!”
風顏道:“宮主?您怎麽……”
賈斂怪叫一聲,道:“将軍大人,您快閃開!當心那家夥作怪!”
霞雲大喊:“不是的!”
他聽見自己的喊聲,也沒心思細想風顏為何要解開噤聲咒,便對着衆人叫道:“各位,你們別相信風顏說的話!岚兒是他傷的,寧叔亦是死于他手。剛才的那些妖物,全是他放出來的,目的是為了構陷于我!”
“構陷?這些年來,将軍大人為夙闌付出多少,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依本秀才看來,你才是那個想構陷人的家夥吧!”
“對啊,你口口聲聲說将軍犯下惡行,可有何證據?适才大家可都看見了,将軍浮于半空,将妖怪一一除去的英勇身姿!再說了,你方才已經露出妖怪原身,居然還妄想讓咱們相信你?”
霞雲忍着痛,嘶喊:“不是的,那不過是障眼法而已。殺掉那些妖物、救下你們的人,是我啊……”
“你?适才在煙霧中,将軍紅袍翻飛的樣子,咱們可都看見了的!”
“對啊,怎麽,見自己罪行敗露,就慌不擇路了嗎?”
風顏道:“各位稍安勿躁,雖不知宮主為何要這般構陷于我,但也許他有自己的苦衷吧。不如我們冷靜下來,聽聽他怎麽解釋,好嗎?”
霞雲怒道:“風顏,收起你那假惺惺的嘴臉!”
他咳了聲,又嘔出一口血,道:“風顏妄圖發起與壹甲、貳乙兩國的戰争,我想要阻止他,這才被他設計誣陷……兵戈無情,各位心中必然明了。難不成,你們要放任他胡作非為,讓夙闌陷入戰火之中嗎?”
聞言,群衆不安地議論起來。
風顏苦笑,道:“宮主,事到如今,您居然還要扯謊嗎?籌備戰争一事,确實不假。可這,是因為夙闌日益強盛,壹甲國和貳乙國擔心我們勢力擴散,便合力謀劃攻打夙闌。我得知消息後,為了整座城池,還有大家夥的安全着想,這才被迫應戰啊!”
霞雲道:“你信口雌黃!那分明是你——”
風顏道:“話說回來,宮主在半月以前就離開洞窟,卻到現在才回來,還引來了那麽多吃人的妖物——”
他頓了下,一臉的恍然大悟:“難不成,您是去了壹甲國或貳乙國,與那裏的國君合謀,意圖毀去夙闌麽?”
霞雲氣得渾身哆嗦,喊道:“他在撒謊,大家不要相信他……”
他還沒說完,就猛地頓住了。
風顏搖頭嘆氣,道:“宮主,撒謊的人,究竟是誰呢?”
霞雲茫然地望着四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臉上除了恐懼以外,只剩滿滿的厭惡。
他們盯着他,仿佛看着一只躺在街邊、腐敗爛臭的死老鼠。
霞雲在他們的眼神中,看見了鄙夷,還有被宣判有罪的、自己的倒影。
——這裏沒有人,是站在他這邊的。
霞雲的心涼了。他動了動唇,道:“各位若不信,可以去問問蘇岚,他的手腳究竟是何人所廢。”
張纨道:“這點就不勞你費心了。那日,咱親眼所見,宮主他手起劍落,将小蘇夫子的四肢斬去……”
霞雲不敢置信地看着張纨,只見對方翻着嘴皮子,口沫四濺地說着自己如何與蘇岚翻臉,殘忍地禁锢對方,然後從左腳開始進行淩虐——
直到後來,他耳旁除了嗡嗡的響聲,什麽也聽不見了。
他看見群衆的神情由同情化為憤慨,一道道灼人的目光向他掃來,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剖。
不久以前,他們還恭恭敬敬地喊自己一聲宮主。可現在,他從那些人的眼神中,讀懂了一種叫做「恨」的情緒。
他們相信,自己是個妖怪,不但害了岚兒和寧叔,如今還與他國密謀屠遍夙闌。
霞雲能做的,只是閉上眼,不去看那些寫滿憤怒的臉。
他感覺自己腹部被踹了一腳,而後踹他的人被拉走。緊接着,一道拳頭劃過自己的臉,然後是胸口,再到其他地方……
這些攻擊并不致命,與斷骨鏈造成的傷痛一比,簡直像是雨點打在身上一般。
雖不致命,可卻……傷心啊。
到最後,他已經分不清,打在自己身上的,是鐵鍬還是棍棒;
也分不清,在淌着血的,是自己遍體鱗傷的軀體,還是那顆破碎不堪的心。
他感覺身上的斷骨鏈被收走,只為了能讓他身上多幾寸皮肉被痛擊。他睜開眼,透過一堆人群,看見熊熊燃燒的山林。
“風……顏。”
他感覺空氣一點一點自胸膛擠出,而法力卻在斷骨鏈離開之時,在體內開始胡亂游走。
要……阻止才行。
他看着天邊的火燒雲,和濃煙滾滾的山林,眼前逐漸模糊了起來。
額頭像熔岩一樣發燙,而體內的法力忽然猛增,不受控地四處亂竄。
“啊……”
原來毆打着霞雲的人忽然驚恐地後退,而風顏也迅速察覺到不對勁,再度召出斷骨鏈,朝躺在地面上的血人揮去。
然而,那些鎖鏈在接觸到霞雲以前,全都被一股力量生生震斷。
衆人咽了咽口水,恐懼地望着那妖人緩緩飄起,睜開了紫金色的眼睛:“你們,都該死。”
霞雲擡起手,瞬間一道金光掠過,圍在他身前的人連哀叫都來不及,就被割斷了喉嚨。
那些人倒下時,噴出的鮮血濺了身後的人一臉,而他們也在反應過來以後,發出聲聲尖叫。
“快、快跑啊——”
賈斂吓得往風顏身後一躲,而張纨雖然身寬體胖,跑起來卻是比誰都快,剎那間逃出了好一段距離。
他在看見自己的家門時,心中一喜。可很快的,他就笑不出來了。
一道透明的屏障擋在他身前,隔去了他的去路。
“一個,也別想跑。”
霞雲揮手,帶起一道血肉橫飛;再揮手,又是一片血沫噴濺。
“你們說我殺人,那我就殺給你們看。你們要放火燒山,就用你們的鮮血,來澆熄這片林火罷。”
風顏見一道金光朝自己劈來,連忙往一旁閃去。縮在他身後的賈斂閃避不及,直接被劃作兩半。
“宮主,您不是仙靈嗎?這般屠戮凡人,就不怕被天道降罪?”
風顏見情況不對,暗暗在手中凝了一道冰刃,再出聲轉移霞雲的注意力。
霞雲身子震了下,攻擊的動作停了下來。風顏見狀,立即翻到霞雲身後,将冰刃往他心口一送——
眼見那冰刃沒入了霞雲心口,風顏彎起勝利的微笑,然後輕輕躍回原地。
霞雲額上青筋凸起,眼角滑落一滴淚。他身上全是血污,可在一片金光血氣中,看上去又是那麽的突兀,就像尊快崩壞的神像一般。
他伸出手,慢慢地探向自己後背,将那柄冰刃拔了出來,摔在地上。
金紅色的珍珠跳躍着,由高處往下摔落,破碎成一朵朵紅花。
“你,不可原諒。”
霞雲猛地竄起,右手按向風顏的面門。風顏還來不及反抗,腦袋就在一震以後,瞬間爆裂開來。
“将、将軍大人被殺了!”
“宮主,饒命啊……”
“不要殺咱,咱什麽都不知道……咱們都是無辜的……”
霞雲彎出一抹笑,眼角的淚滑落在地:“不知道?你剛才誣蔑我的時候,不像什麽都不知道啊。”
說罷,他又是一揮手,張纨那顆肥碩的腦袋,便從脖子上掉下來了。
霞雲揮動着手,眼前爆開無數血花,散發出令人惡心的味道。
漸漸地,他身邊不再傳來驚喊,也不再有人移動,可他還是木然地揮着手,打出一道又一道致命的金光。
天邊堆滿了烏雲,在一聲驚雷以後,便下起了瓢潑大雨。雨水澆在霞雲身上,澆在一地的屍塊上,也澆熄了山上的林火。
霞雲慢慢地冷靜下來,身上的法力也忽然抽空。在屏障碎裂的同時,他整個人軟倒下來,跪在流滿血的地面上。
——我這是,幹了什麽?
他看着滿地的鮮血肉塊,恍惚間回到了戰場上。
他看見了灰黑的天,看見一個個倒下的人們,還有一地的血肉模糊。
他看見阿熾的胸膛被一槍貫穿,然後馬蹄聲響起,鮮活的人再也沒有回來。
“不……”
霞雲抱着頭,跪倒在地上。
他聽見有個聲音在歇斯底裏地哭着,哭號聲中充滿了絕望,還有一絲懊悔與不甘……
倏地,一道熾亮的白光閃過,迫使他閉上了眼。他聽見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震得大地都在搖晃:
“汝身為萬仞山巒之靈,竟殘害百餘人,使彼慘死大街。霞雲,汝可知罪?”
霞雲睜開眼,看見一頭閃着金光的黑色大鳥。那鳥看着像是烏鴉的模樣,一雙黑色的羽翼下,是三條漆黑如炭的黑爪。
霞雲眨了眨眼,忍受着刺眼的光芒,道:“你是……”
“吾乃三足金烏,天界治理仙靈之神使是也。霞雲,汝可知罪?”
霞雲道:“我——”
清醒過來的現在,他實在沒辦法說出「情勢所逼」這種推托之詞。
除了風顏、賈斂等人以外,被他殺害的,多數只是聽信風顏一面之詞的百姓。他們不過是受人蒙騙,其實罪不至死。
可是,為何将那些人殺掉的瞬間,他竟感覺有些痛快呢?
“汝既知罪,想來也願受天罰罷。汝既殺百餘人,吾逐将汝之魂魄撕作百餘塊,以祭彼在天之靈。”
三足金烏見霞雲沉默,便自顧自地說着。
聞言,霞雲先是發愣,然後難以置信地盯着金烏,道:“天罰?為何岚兒、寧叔等人在遭風顏戕害之時,您不曾降下天罰?戰火燃過百姓之時,您又在哪裏?而我被人構陷,險些喪命之時,天罰又在何處?”
他慘然一笑,道:“既然您知曉這一切,那為何不阻攔于我,而是在大錯鑄成之後,才來對我降下天罰?”
金烏昂起頭,發出一聲響亮的鳴叫:“汝乃仙靈,自與肉身凡胎者不相同。善惡是非終有報,凡人若是作惡,自會在地界遭受煉獄之苦。
汝所受之種種,皆為飛升成神之天劫。然,汝非但歷劫失敗,且殘忍戮害百餘人。如此罪孽,遭降天罰亦是理所應當。”
霞雲按着心口,笑得落了淚:“理所應當?布下這天劫之人,是否也覺得我被破心剜骨,是理所應當?我渡劫成功,自然飛升成神,而渡劫失敗,就必須被您大義凜然地教訓,然後被施予魂飛魄散之刑?”
他喘了喘氣,道:“好一個「善惡是非終有報」。原來天道對待善人,就是讓他們被斬去四肢、茍延殘喘,或者挫骨揚灰、化作齑粉。
而那些惡人,則心安理得地踩在他們的屍身上,活得問心無愧、幸福美滿,待壽終正寝之後,才入地獄償還罪孽?”
金烏又鳴叫了聲,眼裏噴出火焰:“無知小兒,竟敢質疑天道!”
霞雲低笑了聲,喊道:“早知天道如此,我又何必執着飛升成神!”
天邊劈下一道紫光,打在霞雲的身旁。三足金烏扭了扭脖子,瞬息間化作一位金袍青年。
“汝殺孽深重,毫無悔意,屢屢出口頂撞天道使者,罪無可恕。汝既不滿惡人死後受刑,那便由汝開始,以活罪償還罷。”
霞雲瞳孔猛地一縮,含着血沫,嘶啞道:“好極了。天道使者,果然英明,立好的刑罰,說改便改了。”
“萬仞山巒之靈霞雲,殺戮之罪,實不可恕。”
那金袍青年淡漠地說着,下颔高高地昂起,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
“即刻起,此域一花一葉、一草一木,皆與汝之性命相連。一花被折,則汝遭受鑽心剜骨之痛;
一葉凋零,則汝虛弱痛苦一分。如此這般,待萬仞山巒靈脈耗損過半之時,便是汝生命終結之時。”
霞雲還來不及辯駁,便看見那金袍仙人衣袖揮動,将幾裏外的一棵楠木斬斷。
瞬間,霞雲感覺心口一陣抽搐,劇痛襲上他的每一寸神經,讓他忍不住慘呼出聲。
“天罰已降,汝即刻起,便留存這人世贖罪罷。”
在他痛暈過去以前,只聽見了這麽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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