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迴
“宮主,您在聽嗎?”
坐在塌上的青年愣了下,這才發現自己走神了。
“抱歉,你再複述一遍吧。”
透過層層幔帳,霞雲看見立在自己前方的人影。那人一身素衣扮相,長發全束加冠,手裏捧着一個竹簡,低眉順眼地鞠着腰。
“是,屬下遵命。”
素衣青年将竹簡翻開,朗聲道:“本月,忤紀殿共接獲十五宗投報,其中七宗是竊盜案,四宗為鄰裏紛争,其餘三宗則是誤報……”
此刻日值正午,和煦的陽光自殿外灑了進來,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霞雲聽着那人的彙報,心思不覺又飄到了九霄雲外。
在風顏引發的亂子後,已經過了約三百年。這三百年間,霞雲如蘇岚所願,重新執掌了夙闌,讓城內秩序恢複運轉。
城內百姓的記憶都被蘇岚改寫了,除了霞雲和風蓉以外,沒半個人記得「風顏将軍」,只知道治理夙闌的人是「霞雲宮主」。
對此,霞雲雖有些心情複雜,可這樣确實更方便他進行治理,倒也沒什麽不好。
最初的那個百年,霞雲認真努力地管理夙闌大小事務,等待與蘇岚重逢的那一天。
他更改了風顏遺留下的治理方案,重新編撰了夙闌律法,并私心地加入了「無故折斷花草者,罰每日灌溉城中草木,為期百天」這麽一道律法。
當然,由于督查起來過分艱難的關系,也沒起什麽效用就是了。
一年一度的秋收季,是霞雲最難受的時候。在那個全城歡慶的季節裏,他只能痛苦地蜷縮在床上,任由劇痛襲滿身上的每一寸神經。
後來他發現,只要離被傷害的花葉草木遠一點,所受到的痛楚就會減弱一些。
于是,他經常在卸下政務以後,飛回人煙罕至的山林中,一呆就到天明。
他在山林裏兜兜轉轉,發現了新建的數十座墳冢。按上邊立着的碑文來看,除了被他戮殺的風顏等人,還包括城門口的那些無名屍。
每逢夜晚,那一帶便怨氣四起,隐約還能瞧見怨念所化的妖物,在墳堆間閃着綠光。
他在萬仞山洞窟有着不好的記憶,所以重新擊穿另一處破口,打造了座石室。
他害怕那些暗無天日的日子,便在四周挂滿熒光,而後躺在冰寒的石板上,重複每個難眠的夜晚。
日子久了,疼痛變成了習慣,再由習慣變得麻木無感。
那染滿自身鮮血的栎陽殿,也被霞雲封禁了起來,并在日後成為了武使居所。
雖然他換了另一座宮殿居住,可那殿前的牌匾,依舊刻着蘇岚提出的殿名。
他等了蘇岚一百年,期間認識的人不斷死去,然後添了許多新生的面孔。
終于,一直到風蓉也病逝以後,霞雲才慢慢地接受了,蘇岚再也不會回來的事實。
當初的那封信,不過是為了阻止自己做傻事而留的。他不笨,心裏隐約猜到了真相,可是若沒了這期待,拿什麽支撐自己繼續活着,去受那鑽心剜骨之罪?
于是,在風蓉下葬的那一晚,他随手戴了副面具,跑到城內的酒樓買醉。
那酒是上好的佳釀,霞雲灌下好幾杯以後,只覺得心如火燒般疼痛,眼前也變得有些模糊。他趴在桌面上,盯着桌邊空落落的坐席,咕哝道:
“有人嗎?陪我喝一杯吧。”
酒樓裏人聲鼎沸,可人人都在狂歡,誰也不會去注意角落裏的孤單身影。
霞雲又獨自悶了幾壺酒,最後索性抓了幾只酒壇,将裏頭盛着的醇酎往嘴裏倒去。
一直到酒肆打烊後,霞雲才抱着尚未喝完的酒壇子,慢慢地走回望雲宮。
和他一起被趕出來的還有幾個醉漢,瞧他們面上哂笑、走路搖搖晃晃的樣子,應該醉得不輕。
霞雲看着幾人嬉笑遠去的背影,心裏愈發地苦澀。他将手中的酒壇捧起,低喃:“酒為歡伯,除憂來樂。人人都說你是個好東西,可什麽一醉解千愁啊,你看我,不就清醒得很?”
他将手仔細地撫過略微粗糙的壇子,面上的表情有些溫柔。
“就連你,也将我排在外頭嗎?”
适才溫柔的眼神忽地冷了下來。霞雲一擡手,欲将酒壇往地面摔去,可舉了好半天,還是将手放下了。
他慢慢地靠到牆上,蜷縮着身子,緊緊地将酒壇抱在懷裏。
“唯獨将我排除在外,獨獨抛下我一個人——你們一個個的,怎就這般狠心呢。”
他放聲大笑,笑着笑着,忽然就落了淚,笑聲轉為嗚咽,就像一條被抛棄的流浪狗。
他哭了好久,哭得聲嘶力竭,喝下的酒水通通化為眼淚,浸濕了兩邊的袖袍。
天邊明月彎彎,像極了微笑的眼。霞雲在黑暗中抱膝而坐,時而忽然狂笑,時而凝噎啜泣。
臨近的住戶習慣了醉漢發酒瘋,倒也沒出面叱罵他,只是通過熄滅燈火來表達不滿。
那夜以後,霞雲返回栎陽殿,頹在塌上度過了秋季。他心中像湖水一樣沉靜,無論身上如何疼痛,都激不起絲毫波瀾。
偶爾夜晚忽然驚醒時,他也想過,是否要直接将萬仞山巒毀去,将夙闌和自己一起終結——畢竟這裏,已經沒有與他相識相熟之人了。
然而,每每他想下定決心時,眼前卻又浮現出熟悉的笑臉。
曾經那些仰賴自己的人們,在他指導下習得法術的少年、少女,還有會喚他宮主哥哥的人……
風蓉雖然死了,可她的後人還在。
由于風蓉長相和她父親相似的緣故,霞雲有心回避,便也沒去探聽與她相關的事情。
一直到了喪葬之時,他才聽說風蓉有個孩子,可具體性別年齡,卻又不清楚了。
這個孩子,成了霞雲守護夙闌的唯一理由。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很想活着,才刻意不去打探那孩子的具體音信,生怕某日得知他的死訊,或其它不好的消息。
于是,在第二個百年,霞雲漸漸地放松了自身對夙闌的管制,改為退居幕後。
他這次汲取教訓,不再立一人代理夙闌,而是将治理權分散到「文判」、「武使」這兩批人手上。
一來,二者會相互制衡,不會有一方過于突出;
二來,他們還能各司其職,不至于如風顏般忙得焦頭爛額。
由于要掌權的關系,那些人住進了望雲宮,倒是為寂寥的宮中添了點熱鬧的氣息。
然而,霞雲已經不想再與人有任何糾葛,除卻公務以外,都盡量回避與人接觸。
宮裏的人多了,殿面也就多了。在某位文判的提議下,望雲宮內還被鋪了石子路,栽了片桃樹林。
這桃林成長以後,又生生讓霞雲添了些苦痛,可那麽多的痛楚混在一起,多點、少點,亦無甚分別。
到了第三個百年,夙闌在幾代文判、武使的協力下,逐漸繁榮昌盛起來。
悖原開采的需求量日益增加,而霞雲的身子,也終于也到了強弩之末。
近年來,他越來越虛弱,身子還總是不慎爽快,每次發作都會病上一場,日子幾乎都在病中度過了。
所幸,如今的夙闌,已經不需要「霞雲宮主」這號人了。他終于可以換來期待已久的寧靜,并守住了與蘇岚的約定……
然而,這世間的事,永遠無法盡遂人意的。
這一夜,霞雲躺在石板上昏昏沉沉。一般秋收以後的夜晚,并沒有多少人進行農活,或是外出踩踏草木,因此總是較為平靜的。
然而,今夜似乎并不太平。霞雲在一陣劇痛中驚醒,并在緩了緩氣以後,有些疑惑地踏出洞窟外。
為了隐瞞自己的真實年齡,霞雲一般不以面目示人,凡出行都會戴上面具。
然而今晚,他睡得有些迷糊,卻是将這事給忘了,好在萬仞山巒一帶人跡罕至,倒也不怕被人瞧見。
快入冬了,夜風打在身上,帶着刺骨般的冰涼。霞雲抓緊肩上的绛袍,提氣竄到了半空,在紛揚的細雪中,迅速鎖定了目标方向。
城南的某一處,有着數重法力波動,在寂靜的暗夜中顯得格外明顯。
霞雲深吸了口氣,确認身子還勉強能支撐以後,便閉眼念訣,直接傳送到了城南。
他剛在空中停穩身形,便見下方亂糟糟地擠着人,有者手中提着火把,但更多的是各式各樣的法器、武器,看得人眼花缭亂。
那群人無視下落的雪花,揮舞着手中的器物,瞄準了除自己以外的人。
霎時間,各種咒術、弩?箭亂飛,嘶喊叫罵聲與兵戈聲混在一起,交織出了片亂象。
霞雲的目光落在一旁無辜遭難的草木上,總算明白自己身上的痛楚從何而來。
他閉了閉眼,有些疲憊地嘆了口氣,卻沒阻止他們繼續惡鬥。
這華林兩家的事,他也略有耳聞。
夙闌剛成立那會,最具盛名的法器匠人便出自林家。這數百年間,林家在制器業的地位一直居高不下,一直到八年前,與林家相鄰的制器世家忽然興起,風頭漸漸趕上了林家,從此兩家平起平坐,成了制器業的頂梁柱。
華林二家世代交好,因此雖在制器方面有所競争,可在家主平和相處的情況下,卻也相安無事了幾載。
然而,據忤紀殿掌訊的彙報看來,華林二家在幾月前就頻頻發生争鬥,在兩家家主的默許下,很快地越演越烈,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雖然在文判們的調和下,兩家稍微收斂了些。可不曾想,卻是挑在了這深夜鬧事。
霞雲靜靜地淩于空中,看着下方一張張扭曲的臉龐。在他們之中,不斷有血液飛濺出來,澆在皚皚白雪上,溶出點點殷紅。
有些事,霞雲已經不如最初一般執着了。這世間有那麽多的喜怒哀樂,人人都有自己該過的生活。他不是無所不能的神,何必為他人的人生負責?
既然遲早要有個結果,那便順了這些人的意,自己去搏一搏吧。
霞雲轉過身,慢慢地落在不遠處的街道。那裏空蕩蕩的,只有一個年邁的老者坐在攤子前,搓揉着凍紅的雙耳。
見霞雲走來,那老者渾濁的眼一下發出亮光。他站起身,朝霞雲招了招手,道:“年輕人,天寒地凍的,來個熱包子吧?”
霞雲搖了搖頭,徑直走過了包子攤,并悄悄地扔了一塊碎銀到蒸籠邊。那老者似乎也習慣了,又重新坐下,端起葫蘆喝了一口。
那老者自然不會知道,适才路過包子攤的,是夙闌那位神秘的宮主。
在他的眼中,人只分為兩類,一種是和他買包子的,一種是不買的,管他是華衫少年還是落魄老生,并無甚差別。
霞雲又走了許久,黑沉沉的天不再落雪,只是堆積着灰色的雲朵,醞釀着下一道雪景。寒涼的空氣滲入了他的肺腑之中,漫成一道道白氣。
霞雲走着走着,忽然心中一片絞痛,直接壓着他跪倒在雪地上。
聯想到适才的争鬥,會這樣也很正常。只是,當霞雲終于緩過來以後,眼前的白雪忽然變得透亮,就像被陽光照耀一般。他回頭望去,卻見一片金光亮起,迅速地環起一圈屏障。
那是?
金光亮起的同時,霞雲身上的痛楚微微減輕了些。他遲疑了一會,還是決定趕往那兒查看。
于是,在一陣咒法波動後,霞雲出現在金色屏障前方。待看清那一片區域以後,他微微怔住了。
那裏居然是方才來過的争鬥現場,只是被金光給圍了起來。
越過半透明的屏障,霞雲看見裏頭濃煙滾滾,巨大的火蛇吐着信子,咆哮着燃過每一寸土地,将裏頭的人吞噬。
“救、救命啊——”
有幾人發現情況不對,紛紛露出驚恐的臉色,拼命敲打着金色屏障,想要逃出這片領域。
然而,那屏障甚是牢固,将他們擋在裏頭,轉瞬便沒入了火光之中。
縱然霞雲見過無數慘烈畫面,卻依然因眼前的景況感到駭然。
他目光迅速掃過四周,嘗試找出金光來源,很快就瞥見了一個可疑人影。
那是一個身形瘦小的稚童,瞧着約莫始龀之年。他跪在金光前,瞧着灰頭土臉的,眼裏盈着點點淚光。
仿佛留意到霞雲的視線,那稚童擡起頭,迎上了霞雲的目光。
眼前的面孔雖然稚嫩,卻與昔日認識的那人有幾分相似。霞雲狠狠地愣了下,就這麽與那稚童四目相對。
“神仙……哥哥,您是神仙嗎?”
那稚童立起身,誠惶誠恐地說着。
霞雲猛然回過神,道:“什麽?”
稚童道:“我見滅焰失控,本想将它困住,可絲簾傘不聽我使喚,将範圍擴得太大了……”
他眼裏的淚水還在打轉,有些無助地望向上空,道:“您是神仙嗎?可不可以幫幫我,讓它停下來?”
他口中的好幾個名詞,都是霞雲聽不懂的。霞雲順着稚童的目光看去,在一片金橘光中,模糊地看見了一把傘的輪廓。
“這屏障,是那柄傘做出的?”
稚童點了點頭,眼裏亮起了希望:“求您幫忙,将它毀去也行,然後——”
他睜着大大的眼睛,望了屏障內的火蛇一眼,道:“求求您,救救裏邊的人吧。”
霞雲眼睫一斂,道:“你先離遠些。”
他飛身躍到金光上,手中凝起一道術力,直接往銀傘上擊去。
作者有話要說:
「迴」是「回」字的異體字,個人覺得比較帶感,所以用來當作章名了。
P/s:
“酒為歡伯,除憂來樂。”出自漢代焦延壽《易林》卷二《坎之兌》,意指酒能為人們帶來歡樂,消解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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