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還是我妹子聰明。◎

一輛馬車停在太白樓門前。

雁書低着頭,只敢用餘光偷瞥一眼。

不是武安侯府的馬車,她心下悄悄松了一口氣。

心想這繞來繞去繞了一圈,自家姑娘最終還是坐上了馬車。

倒不如出門時便坐府中馬車,途中也不會多生事端。

陳柔站在馬車前,她掃視了一圈,四周不見車夫,更不會有人來給她擺上一張墊腳凳。

戚戎這麽一個大煞星站在她身旁,雁書沒敢上前來扶她。

她仰頭與戚戎大眼瞪小眼了一瞬,心想還是自力更生吧。

幸好她這會兒身上穿的是男裝,無需在意世家小姐的風儀姿态。

哪怕上馬車的動作不雅了些,也是他戚戎逼的。

陳柔正猶豫着學尋常男子一般,旋起衣擺威風凜凜上馬車,只可惜她方才擡腿,一只手橫亘在她身前阻攔。

“不倫不類。”

陳柔放下腳,一雙水杏眸狠狠瞪着他。

她背後的雁書這才如夢方醒,“啊,姑娘,我來扶着你。”

不等她上前,戚戎不知從哪裏抽出一條絲帕,竹月色手帕攤開在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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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手遞到她身前。

陳柔抿了下唇,隔着一方絲帕,她将手搭在他的掌中。

白嫩的手指根根纖細,在淺色素帕子中越發顯得瑩白如玉,五指輕輕聚攏,柔嫩白皙的手背隐隐透出些許青色脈絡。

她只感覺到掌下一股不容拒絕的力量将她一帶,整個人輕輕巧巧地上了馬車。

陳柔坐進車廂,後面的雁書無需催促,她可不敢讓小侯爺來扶,自己按着車壁兔子一般蹿進車廂,在自家姑娘身旁坐下。

雁書拍了下自己的胸脯,與陳柔互看一眼。

主仆兩人同時松了一口氣。

戚戎是外男,絕不會跟她們倆同坐一輛馬車。

終于不用再同處一室,可以說些私底下悄悄話。

“坐穩了?”

陳柔輕應了一聲。

隔着車簾子,她正瞧見戚戎影影倬倬的背影,等着這人下車,誰知這道朱紅色的影子,就這麽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牽着缰繩的手一揚,無須多話,馬兒聽話向前噔噔邁步。

馬車竟直接向前驅使了起來。

雁書咽了下口水,忍不住拉過陳柔的衣袖,掩着嘴小聲道:“七姑娘,小侯爺親自趕馬?”

“噓。”陳柔做了個禁聲的動作,在雁書的掌心裏寫道:“他聽得見。”

雁書十分不理解,疑惑看了陳柔一眼,就算小侯爺聽見了又如何?

不如何,可她偏偏就是不想他聽見。

陳柔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麽了,好像做了一場夢,她發現所有的事情都變了。

夢裏的戚戎真是她認識的那個戚小侯爺嗎?

他當真對她有那樣的心思?

她的臉頰不自覺燒了起來,車窗外一陣微涼的冷風吹拂進來,冰涼涼的風吹在臉上,更讓陳柔意識到自己的臉變得滾燙。

指不定還變紅了。

陳柔不敢讓雁書發現,歪過頭,目光閃躲着看向車後箱的琉璃窗。

這馬車雖小,坐不了幾個人,裏面的布置卻是極其奢華,層層疊疊的紗帳,其後是透着光的琉璃窗,車廂四個角雕工複雜,更是鑲嵌着不少寶石夜明珠。

珠光寶氣莫不如是。

戚小侯爺喜歡亮閃閃的東西?

他不僅喜歡亮閃閃的玩意,陳柔還突然發現這家夥挺好哄,雖然總是喜歡跟她嗆聲,可只要她不跟他對着來,以退為進,柔聲說上兩句好話,他就拿她沒辦法。

看着兇巴巴的,實際上沒什麽好怕的,指不定在她面前就是個紙老虎。

下次還拿這法子來對付他。

正當陳柔暗自盤算之計,馬車停了,原來他們已經到了飛馳臺。

“七姑娘,咱們到了。”

陳柔掀開簾子,她站在車轅上,難得以居高臨下的角度看向那位長安城小霸王。

他一身朱紅色裳,當真是獵獵如火,張揚至極。

不等他先動手,陳柔從自己的袖口抽出一條丁香色方帕,攥在右手掌心,随後給了戚戎一個眼神。

——扶着我。

戚戎見狀,嫌棄地說了聲:“嬌小姐。”

陳柔輕哼了一聲。

這一回她十分自覺搭上戚戎的手,借着他的手勁下馬車,雙腳一旦觸碰到平地,陳柔如同籠中鳥逃離,飛也似的跑了。

雁書有樣學樣,緊随其後。

她們兩人的行為并不算突兀,這裏接近馬球場,一下馬車便能聽見不遠處此起彼伏的喝彩聲,今日據說有皇子王爺來打馬球,不少喜愛馬球的民衆紛紛前來觀看。

其中不少身着男裝胡服出門的姑娘小姐。

戚戎瞧着她遠去的背影,只覺得好玩又好笑。

之前在他面前還有意學着男子的步伐,這會兒小跑起來,倒撿回了自己的輕盈玉步。

現原形了。

戚戎嘴角向上一勾,正要向前走時,卻意識到自己手中還攥着東西。

他低頭一看,便瞧見了那抹溫柔的丁香色。

帕子上繡着丁香花,一個小小的“柔”字被其主人以精巧的手法偷藏在花間。

世家小姐的閨名一般不得說與外人知,即便如今風氣開放,這一方繡着名字的手帕,仍舊是極其私密的物事。

他的指腹輕輕摩挲過那個小小的字體,鼻翼間好似聞到了一股清清冷冷的梅香,登時失神。

須臾,回過神的戚戎臉色一黑,只覺得愠怒不已。

這小姑娘還真是什麽東西都敢忘。

今日留在他手裏,明日還不知丢給誰。

寬闊無比的馬球場外圍滿了人群,當是人聲鼎沸之景,可見長安城人對擊鞠的喜愛。

飛馳臺外停了不少馬匹車輛,也不知是哪方進了球,人群中爆發出一道道喝彩聲。

馬廄中未能上場的馬兒懶洋洋吃着草料,聽見這聲音,也不過是一甩尾巴。

陳柔帶着雁書混進了觀球的人群裏,由于方才小跑過,她和雁書都是臉紅氣喘。

她擡手,用冰冷的手背貼了下自己滾燙的臉頰。

顧不得看馬球場中的情景,陳柔左右看身旁的人群,他們一個個神色激動,并沒有什麽異樣的眼神落在她身上。

雁書則興奮地仔細瞧場上的狀況,尋找熟悉的身影。

陳柔松了一口氣。

想起方才帕子的事情,她還覺得無地自容。

她怎麽幹出了這麽膽大包天的事情。

幸好雁書沒有察覺到什麽。

戚戎……他會有什麽反應?

“姑娘你快看,大公子在那!”發現陳徴身影的雁書興奮地叫了起來。

陳柔順着她所指的方向看過去,她的兄長陳徴騎着高頭駿馬,身着靛青球服,頭上裹着同色頭巾,奔馳中連續擊中數球,引得滿堂喝彩。

回首擡眸間,英俊的容顏一如往昔。

她只覺得鼻頭一酸,一股巨大的悲傷與喜悅同時充斥在身體裏。

這種悲喜交加的情緒使得她一時緩不過神來。

明明昨日才見過。

她怎麽就突然記得哥哥死了呢。

死在她二十三歲的時候。

他是禁軍統領,死在了那一場政變中,他死了,戚戎才趕回來,一切都晚了。

哥哥死後不久,父親傷心過度,跟着離開了人世。

長安城裏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個人。

“姑娘你看,五皇子在那!”雁書轉過頭,卻瞧見了眼眶通紅的陳柔。

“姑娘,你怎麽了?”

陳柔搖頭,她按捺住心頭翻湧的情緒,語氣平靜道:“剛跑過來的時候被風迷了眼睛,我擡手揉了兩下,就成這樣了。”

“我們繼續看球吧。”陳柔轉過頭去追尋陳徴的身影,眼睛眨也不眨看着他。

“姑娘,若是不舒服,我去叫大夫來。”

“無事。”

五皇子李瀚,與陳徴的打扮一樣,他們同屬一隊,兩人球技高超,另一方此時幾乎被壓着打。

見到李瀚,陳柔的心裏并未起波瀾,無愛也無恨,一個死了很多年的人。

她在夢裏似乎嫁給了他,但她很早就看清了他的利用,看透了他的無恥。

如今他讨好她,一片癡心追求她,只因為她是陳家嫡女。

母後……

再想起那個孩子,陳柔只覺得厭惡無比,連帶着厭上了眼前的李瀚。

他娶她,只是為了她背後站着的陳氏家族和崔家。

同樣的,作為陳家的女兒,她不能生下皇子。

她不會再幫人養孩子。

她要有一個自己的親生孩子。

“謝勤摔馬受傷了,下場換人。”

“你不是說找了西域來的擊鞠高手,結果就打成這樣?”

“今天陳徴跟五皇子打得太兇了。”

“倒是咱們被打得落花流水。”

紅方一人退場,幾人聚集在一起商議換人的事。

今日這場馬球,是周侍郎家兒子周珏與陳徴定下來的,兩人之間還有個彩頭——

周珏親爹收藏的岳華七駿圖真跡。

陳徴新得的七彩琉璃瓶。

周珏祭出自家老爹的珍藏,只是為了挫一次陳徴的威風,誰知道那所謂的西域高手,竟然是個假把式,害他在陰溝裏翻了船。

周珏急得焦頭爛額,輸了就完了,他爹估計要把他趕出家門。

“快輸了?記得彩頭。”陳徴笑着從周珏的身旁走過。

周珏連忙道:“要不咱們換個彩頭,你知道的,我要是敢輸了我老爹的珍藏,我這連家都回不了。”

“上回是我錯了還不成。”

“你還有贏的機會。”陳徴微微一笑,右手一指不遠處的紅衣少年。

“若是你能把他叫上場,你就贏了。”

“戚——”見到那人,周珏一個激靈,雖然肚中滿腹疑問,他此時也只得跟見了大救星似的撲過去。

“小侯爺,十萬火急,求救場啊!”

“只要你幫我贏了,七彩琉璃瓶、郭豪字帖、我種的那一株雲梅都給你。”

周珏慌不擇言,他這會兒什麽都能輸,就是不能把老爹的七駿圖輸了。

瞧着戚戎臉色不太好,周珏生怕他不答應,竭力多加東西。

卻沒想到戚戎只擡頭瞥了他一眼,應了。

“行。”

周珏:“????”

他原先以為是陳徴與戚戎合夥敲他竹杠,還等着繼續讨價還價,狠狠大出血一次……

卻沒想到戚戎就這麽簡簡單單答應了。

難不成其中有詐?

“小侯爺你得狠狠壓着他們打,幫我扳回一局!”

“前幾天我得的那匹西域駿馬送給你了!”

戚戎沒應他,轉身去換衣服。

紅方換人上場,認出新上場的人後,圍觀的人群裏響起一陣陣喧嚣。

“戚小侯爺?這下可有好戲看了。”

陳柔愣了一下。

戚戎不是說跟人打了賭,這月不能打馬球嗎?

……難不成是為了她之前的話。

“姑娘快看,是戚小侯爺!”

陳柔陷入了沉默,戚戎長得高大俊俏,性子桀骜不馴,一出現便是引人矚目的焦點,哪怕跟身旁的人同一個裝束,卻是鶴立雞群,風姿斐然。

在他還沒入場的時候,她就認出那背影是他,不僅如此,她還認出了那匹馬。

他身下騎着的那匹黑馬,正是剛才拉馬車的那匹。

陳柔:“……”

圍觀的百姓們,有不少消息靈通的,說起了這匹黑馬。

“這可是一匹烈馬!”

“上一任主人,腿險些給它摔斷了,這會兒落到小侯爺手裏,小侯爺可是個馴馬高手。”

“這馬脾氣倔得很。”

……

他們說得是這馬嗎?

陳柔只覺得迷茫。

這匹“烈馬”剛剛還老老實實拉車呢。

如今它威風凜凜的出現在了馬球場上。

黑馬早已不見剛才拉車時的老實模樣,這會兒嚣張的很,故意挑釁別的馬,一副野性難馴的樣子。

“戚小侯爺選了這麽一匹馬,還不知這結局如何呢。”

“哪怕是小侯爺上場,今日這結局也難以翻盤。”

陳柔沒看過幾場擊鞠賽,規則只是略懂,她心裏覺得幾個人騎馬追着球跑,着實沒什麽好玩的。

剛才看了半天,她也沒看出什麽名堂,只知道紅方輸得很難看。

這種壓倒式的比賽的确沒什麽看頭。

如今換了戚戎上場,陳柔早就聽說了他球技冠絕長安,卻不認為戚戎就能贏。

又不只是他一個人的比賽,還有另外幾人呢。

卻不想戚戎上場沒多久,馬球場的戰局發生了極大轉變,好不容易有了底氣的周珏為了今天能回家拼了。

戚戎冷靜指揮兩句,他手握缰繩,腳下踏着馬靴,駿馬長嘶一聲,手中動作快如閃電,連連擊破對方球門。

陳徴倒抽了一口氣,“小侯爺,今兒下手有點狠啊。”

“咱們是好兄弟,重點關照一下。”

戚戎沒搭話,倒是重點關照了“陳徴”“李瀚”這一對難兄難弟。

讓他們盡量輸得難看一點。

“又進了!”

雁書捂着臉,大公子和五皇子怎麽接連失誤,她盯着那球,心裏比誰都急。

今日跟七姑娘出門,是來看大公子與五皇子在球場上大殺四方。

結果被那小侯爺占盡了風頭。

氣死她們陳家人了!

“姑娘,您甭擔心,咱們家大公子肯定能贏!”雁書怕陳柔心中不虞,連忙出聲安慰道。

陳柔此時沉迷在戰局中,倒是沒把雁書的話聽進去,兩隊人馬你來我往,奔馳的駿馬來去如風,更是不少瞬息萬變的驚險時刻,只叫人懸着一顆心,跟着七上八下。

她算是明白為什麽長安城裏那麽多人喜歡打馬球了。

陳柔倒是不在意兩方輸贏。

一方是戚戎,一方是自家兄長,無倫誰贏,她都還挺開心的。

私心裏,她竟是隐隐期望戚戎能贏。

也不為別的,就喜歡看這小霸王所向披靡去圍追堵截別人。

陳柔暗暗唾棄自己。

你怎麽能這樣背叛兄長呢。

理應讓兄長打得他落花流水才是。

結局不由天定,由人定。

紅方贏了。

周珏一方扭轉敗勢。

“保住了!我的屁股今日保住了!”

他的笑聲整個球場都能聽得見。

“丢人,丢人,咱們離他遠點!”紅方的另外幾人紛紛向後退。

“屁股保住了,臉沒了。”

“今日可多虧了戚小侯爺。”

周珏高興之餘,還不忘謝過戚戎,“今日答應的東西,等會兒就送你府上。”

他心中對陳徴更是感激不已,一開始便是自己故意挑釁,才有了今日賭局,也是陳徴不願當衆讓他難堪,故意給了個臺階,為他指了一條明路。

雖然這場賭局他贏了,但他卻是心甘情願認輸,對陳徴心生佩服。

“陳徴,以後若是有事,盡管差遣,我欠你一個人情。”

陳徴微微一笑,與他聊了幾句,也顧不得換衣服,便去找人群裏的妹妹。

他老早就發現了圍觀的陳柔和雁書。

“小七。”

“哥哥。”陳柔歡喜地走上前。

陳徴望着自家親妹子,見她一副男裝打扮,似是秀雅的少年郎,不由得連連點頭,溫柔地笑了起來。

“哥哥,我剛都聽人說了,你跟人打賭輸了,不過沒事,下次肯定贏過。”

“誰說我打賭輸了?”

“咦?”陳柔愣住了,他們都在讨論陳家四郎之前與周侍郎家的公子打賭輸了個彩頭。

陳徴莞爾:“輸了一個,贏了一個,不虧。”

“你剛才見小侯爺下場了?”

陳柔瞬間想起一件事,“該不會哥哥你跟小侯爺打了賭?”

“對。”陳徴背着手仰頭一笑,“還是我妹子聰明。”

“我跟戚戎打了一個賭,賭他這一個月不打馬球,現在他輸了。”

“還不知道周珏這家夥賠了多少東西,才讓戚戎心甘情願輸給我。”

陳柔:“……”

原來這賭約竟是戚戎跟哥哥之間立下的。

陳柔回憶起自己在太白樓裏說的那些話。

——戚戎會不會覺得今天是他們兄妹倆合夥詐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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