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不問而取是為賊也。◎
昨兒騎了快馬,今兒個一早起來,陳柔只覺得自己雙腿都跟散了架似的,輕易動彈不得。
屋漏偏逢連夜雨。
葵水提前來了。
陳柔卧在床上,懷抱着兩個軟枕,疼得臉色發白,腿上的痛暫且還能忍,腹中一陣陣抽疼險些教她緩不過氣來。
一個月總要挨這麽兩三天。
雙痛加身,她只能卧在床上,手中緊緊攥着一塊牌子,因着太過用力,指尖發白發青,勉強睡過一覺起來,便是手心裏都給烙上了三個字。
她側躺着,将它貼在自己的胸口,原本冰涼的一塊,早就被她的體溫捂得暖呼呼,反倒成了塊暖玉。
手指輕輕摩挲過上面的三個字。
這兩日來,她便是睡覺也拿着它、抱着它、枕着它。
即便身體疼痛難忍,想到有它伴着自己,卻仍覺得心上一甜。
到了第三天,總算是好了些。
陳柔穿一身天水碧襦裙下床,搭上銀紅淺紗披帛,錦畫給她簡單梳發,梳得是垂鬟分肖髻,戴上銀釵珠花,紅繩綁了一縷烏發垂在胸前。
遭了兩日罪,她的面色略帶憔悴,一張鵝蛋臉下巴更顯尖俏,雙目盈盈如水。
與前幾日的騎裝豔麗少女相比,此時的她更像個羸弱病美人。
“雁書,陪我出去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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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床兩天,陳柔不願悶在屋子,也想出園子走走,便帶着雁書錦畫兩人出了園子,在陳府中閑逛。
她随意着走,此時正值春日,府中跟她的園中一樣,處處皆是春色。
走廊檐下竟還有春燕築巢,她好奇地駐足看了幾眼,怕是巢中的春燕也抵不住她炙熱的眼神,撲閃着翅膀飛躍而出,在空中留下一道黑色剪影。
陳柔笑笑。
悶得久了,看什麽都有趣。
她帶着雁書兩人走過紅牆轉角處,恰巧看見幾人背對着她們,在海棠樹旁閑談。
隔着海棠花枝,能瞧見她們的隐約模樣,梳着雙丫髻,是四個丫鬟打扮的人,其中一個穿紅襖子的,嘴上喋喋不休。
“咱們幾個新來的,馬上就要去各姑娘住處。”
“我托了管事,去了八姑娘那。”
“小喜你瞧着是個老實的,竟也背後使了手段,能去伺候七姑娘。”
“我進府的時候便聽說了,七姑娘是大老爺獨女,單獨住一園子,是陳府中最最尊貴的姑娘。”
“呵。”穿紅襖子的嗤笑了聲。
“這就是你孤陋寡聞,不懂這府中的事,那七姑娘名頭是好,她那個園子可不是個好去處。”
“又當不上姑娘近旁的大丫鬟,去了也是個伺候婆子的命,那個秦婆子可會刻薄人。”
“小喜你也是命苦,照我說,七姑娘這個去處才是最差的,那七姑娘住個大園子又怎麽了?到底不過是個喪母孤女,上無嫡母照顧,哪能事事給她打點的細了,咱們做丫鬟的也撈不到些許好處。”
“還是八姑娘處最好,八姑娘的母親才是府中當家管事的,有些個什麽好的,還不先緊着自家姑娘……”
“七姑娘打小身體病弱,是個吊着命的藥罐子,七姑娘七姑娘,七同凄,凄凄慘慘——”
雁書實在聽不下去了,走上前去怒斥道:“你們竟敢在這裏嚼姑娘舌根!”
四個小丫鬟一見她的打扮,便知她是哪位姑娘身邊的大丫鬟,便紛紛低下頭,唯獨那個穿紅襖子的,不甚在意地偏了偏頭。
她敢說出剛才那番話,自然是有門路的,她家與八姑娘身邊的奶娘有舊,本就是屬于三房的人。
雁書看向紅襖子,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香秋。”
“叫你們管事的過來。”
沒多久,便有一個頭巾裹頭的管事小跑了過來,沖着雁書賠笑。
雁書指着紅襖子,冷冷道:“她敢在府中嚼姑娘舌根,攆出去。”
紅襖子見了管事周祥,有恃無恐給他使了個眼色,周祥立刻露出了為難的神色:“這可不好辦,咱這府中進人出人的,總歸要請示過三夫人。”
“小的做不了這個主。”
陳柔走上前去,道:“叫何管家來。”
周祥從未見過陳柔,只當她是府中另外幾房的姑娘,便也不大當一回事,“姑娘你就算是叫何管家來也沒用,三夫人才能做主,管家他不會聽你的。”
“新來的小丫鬟說錯了話,您多多擔待,饒過她這一回吧。”
沒多久,兩撇八字胡的何管家小跑而來,他手上還拿着一本未勾完的賬冊,此時也顧不得其他,一見到陳柔,腳下的速度更快了,連跑帶喘:“哎呦,七姑娘,這是出什麽事了?”
周祥紅襖子幾人一聽到七姑娘,全都慌了神。
陳柔淡淡道:“我剛在府中閑逛,便聽得她親口說,府中的七姑娘打小身體病弱,是個吊着命的藥罐子,七姑娘七姑娘,七同凄,凄凄慘慘……”
何管家臉色大變,他面色鐵青,立刻冷聲叫人來把香秋周祥幾人全都攆出府去。
香秋慌了,被主家攆出府的丫鬟,哪還能有個好去處,只能往那賤地方去受挫磨,她急道:“八姑娘身邊的奶娘是我表姨媽,看在三夫人的面上,繞過我這一回。”
“三夫人會保我的。”
何管家冷聲道:“什麽三夫人,便是老太太來了都沒用。”
“憑你方才說這些話,陳府就容不下你。”
“八姑娘屋裏好多說這個的……”
香秋周祥兩個被逐出了府,陳柔讓何管家留了小喜三個人,她看向小喜:“你是我園子裏新來的丫鬟,便跟我一起回去。”
小喜咬着唇,膽怯地點了點頭。
陳柔回了園子,把園子裏所有的仆從婆子丫鬟都叫了過去,她這個園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身邊跟了一個奶娘,四個教引婆子,四個大丫鬟,雁書和錦畫貼身伺候,文琴管理詩書器樂,司棋掌管她的衣物刺繡。
另有九個役使小丫鬟,燒水煮茶打掃屋子院落,兩個花草匠丫頭,廚娘三個,燒火丫頭兩個,外加管事一個。
一起二十來號人物,還沒算園外護衛和給她調養身體的大夫。
秦奶娘道:“我的七姑娘,這是出什麽事了?”
這園子裏除了陳柔外,便是奶娘最大。
陳柔道:“我聽外面的人說奶娘苛待我園中的丫鬟。”
秦奶娘一甩帕子:“哪聽得他外面的人嚼舌根。”
邊上兩個教引婆子道:“七姑娘今日怎麽出園子了?”
“姑娘這個身體就該在園中休息。”
“姑娘家的重要日子不歇息好,怕是以後有礙生養。”
幾個婆子與秦奶娘交情好,自是與她一個鼻孔裏出氣。
陳柔道:“奶娘,我不是個好糊弄的。”
“我盼着莫要再讓我聽到這些事。”
說罷,陳柔讓管事這月給園子裏所有人都多加了一份豐厚的賞錢。
園子裏的丫鬟盡皆歡喜,秦奶娘美滋滋叫小丫鬟去燒茶水。
陳柔看着這一幕,心想這得是不少人領的最後一份賞錢。
回到房裏,陳柔坐在鏡前,道:
“雁書,替我換一身打扮,今夜的家宴,我也過去。”
原本還想留她幾日,既然今日出了這麽一件事,幹脆一應都給處理了。
她将一支金釵拿在手中,“借花獻佛,她也真敢啊。”
陳柔清點自己的妝奁金銀玉石飾物,竟有被人動過的痕跡。
做手腳的人,不言而喻。
夜裏,陳柔一襲盛裝出現在陳府的家宴中,陳府每月上下旬都有一回家宴。
家宴擺了三大桌,幾位老爺們與家裏的郎君們是一桌,夫人太太們是一桌,剩下的姑娘們圍坐一桌。
陳家的幾個大姑娘已經出嫁了,剩下的五姑娘、六姑娘、八姑娘與九十等幾位姑娘都在。
五姑娘陳靜,六姑娘陳宜都是二房的姑娘,二夫人正忙着給她倆擇婿,八姑娘陳悅是三房的嫡女,與七姑娘陳柔年歲相近,兩人只相差幾天。
府中如今及笄待嫁的姑娘,便是她們四人。
二夫人家出身不太好,不讨老太太喜歡,如今管家的權利落在三夫人頭上,八姑娘陳悅便是府中最得夫人老太太喜歡的一位姑娘,性格頗為驕縱,喜歡出風頭。
五姑娘陳靜雖然名為靜,實則最不安靜,喜歡穿男裝出門游逛,還喜歡打馬球,六姑娘陳宜倒是安靜些,兩人一見到陳柔,便笑着道:“七妹妹今兒也來了,難得見。”
一旁的八姑娘陳悅見到陳柔,卻是生不出半分喜悅。
她與陳柔年歲相近,出生只相差幾天,自是經常被拿到一起相提并論。
八姑娘陳悅自認長得花容月貌,出身高貴,是府中最受寵愛的姑娘,一應吃穿用度都是姐妹們中最好的,時下新到的粉黛布匹珠花也是先由她來挑選,這讓她極度自得滿意。
偏生她頭上還壓着個陳七。
這藥罐子才是金玉池子裏養出來的嬌貴姑娘。
她用的那些個绫羅錦緞無一不是上上等,衣裳絕不重樣,更有金銀玉石無數,數不清的百種首飾,填滿妝奁寶匣,身上随意一樣,都是稀世物件。
每次見到她,陳悅心裏格外不是滋味。
見到今日一襲盛裝的陳柔,她頭上的金銀玉釵流光溢彩,金絲根根分明,寶石璀璨,可見其工藝珍貴罕見。
想起一件事,陳悅笑着嘲弄道:“七姐姐頭上的玉釵好眼熟,似是我前幾天戴過的,不知怎的跑到姐姐這來了。”
陳柔瞥了她一眼,笑道:“八妹妹還請看清楚些,我頭上戴得是華陽長公主當年的嫁妝,于宮中登記在冊,跟妹妹的恐怕不一樣。”
陳悅愣了下,臉色突然一白。
陳柔拿起茶盞小啜一口,她剛才是随口詐她的,這玉釵就是某人今年才送的新花樣。
“八妹妹,不問而取是為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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