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嘔吐

伊萊輕輕地碾了一下手指上的泥土,然後拿到鼻間嗅了一下。泥土的味道很新鮮,帶着很重的潮意,像是從溪邊帶過來的,絕對不是待在家裏能夠沾上的東西。

他挑起眉,擡頭去看腳邊的諾亞。

剛才還在高興得跟狗沒兩樣的諾亞已經失去了笑容,嘴巴緊閉,尾巴一動不動,蹲在他的腳下僵得像一座恐龍雕塑。伊萊微微眯起眼睛盯着它看,它竟然知道躲開目光,目不斜視地盯着自己腳下的那一片幹淨的地板。

“待在家裏還能踩一腳泥土?”伊萊皮笑肉不笑地說,“你真能耐。”

諾亞慢慢把頭低了下來。

伊萊望着它的頭頂和它新長出來的蹼,心情有點複雜,事情失去控制的感覺讓他有點不太好受。

他沒說話,就站在原地整理了十幾秒情緒,然後也沒有多說什麽,甚至稱得上和顏悅色地跟諾亞說:“夜宵時間,先吃點東西再說。”

說着,他去廚房裏先給自己做了一盤意面,三下五除二的解決了自己空蕩了幾個小時的胃,然後照例給諾亞煮了整整一鍋肉,把語氣緩和下來,讓它過來吃飯。諾亞望着伊萊身上幾乎要流動起來的不悅的藍色,磨磨蹭蹭地挪到了飯盆邊,一邊拿餘光瞅着伊萊,一邊小心翼翼地開始吃東西。

“怕什麽?”伊萊靠在廚房上,“我還能吃了你不成?你吃了我還差不多。”

諾亞極小聲地“嗚”了一聲,試圖用尾巴去蹭他的小腿,伊萊往後退了兩步,沒讓它蹭到。

諾亞如同霜打的茄子,耷拉着頭吃完了夜宵,也沒吃出什麽味道來。伊萊把它帶回了卧室裏面,諾亞繞着他的床走了一圈,然後擡頭眼巴巴地看着他,他下令讓它坐下,然後關上了卧室的門,自己去了客廳裏,用筆記本調出了今天一整天的攝像頭記錄。

剛裝上攝像頭第一天,萬萬沒想到就用上了。

伊萊坐在客廳的沙發裏看錄像,諾亞在卧室裏撓門,撓了一會也安靜下來,貼着門站着,小心地觀察着伊萊的顏色。

錄像裏諾亞在他下樓之後就試圖從卧室的窗戶出去,但因為窗戶被反鎖,它在卧室裏徘徊了一會,又回到客廳開始睡覺。十點左右,它突然起來,進了閣樓,然後消失在了攝像頭裏。

伊萊于是去了一趟閣樓,閣樓的窗戶也是鎖死的,新買的鎖依然保持着嶄新,沒有被破壞的痕跡。他一時間想不出諾亞是從哪逃出去的,在閣樓裏轉了好久,才想起來還有一個天窗。

但天窗開得非常高,幾乎是在正常房間高度的兩倍左右,而且那扇窗戶也已經有很久沒有打開過,站在下面看起來依然是老樣子,沒有什麽異常的地方。伊萊有些半信半疑,諾亞現在只到他的大腿高度,在沒有任何外力借助的情況下,似乎不太可能跳到那麽高的天窗上。

他猶豫了一會,還是去雜物間搬來了梯子,爬上了天窗附近。乍一看什麽痕跡都沒有,當他伸手去摸窗戶的邊緣的時候,終于找到了線索。

窗戶縫裏沒有灰塵,最角落的地方留下了一個極小的泥土印,很新鮮。

伊萊把梯子搬回去,然後打開了卧室的門。

諾亞就站在門口,卻不敢往他身上撲,只低着頭,用頭部去拱他的大腿。伊萊心情非常的複雜,最主要的是生氣,再加上對于諾亞的重新認識,還有一小部分愧疚和後怕,混雜了一鍋亂粥,讓他一時間不知道是不是該罰它。

“我知道你不适應呆在四面都是牆的家裏,但是我不能讓你出去,”伊萊說,“外面都是人,你可能會咬傷他們,或者他們把你抓到送到回收中心,無論一種都會成為我無法挽回的過錯。”

“你長得太快了,而且太過聰明。我無法控制,如果再發生這樣的事态,我只能提前送你離開……”

伊萊蹲下身,有些難受,右手按着它的頭頂:“‘離開’,如果你再跑出去,我會送你‘離開’。”

他做了一個隔離開他們兩個的動作,諾亞大睜着眼睛看着,沒有動靜,他以為它沒有看懂,又把這個單詞和動作重複了一次,諾亞卻突然站了起來,死死地咬住他的褲腳,“嗚嗚嗚”地發出一連串難以用語言來形容的聲音,尾巴緊緊地纏住了他的小腿。伊萊依然往後退,不讓它碰,諾亞也許是誤會了什麽,很明顯進入了一種極度慌亂的狀态,一邊試圖接近,一邊又害怕地急切想發聲,在用前肢去抱他的小腿的時候,他看到它眼睛裏面一閃而過晶瑩的液體,極不顯眼的,乍一瞥甚至以為是錯覺。

伊萊整個人都愣住了。

他有好幾秒都說不出話來,然後不由自主地伸手捧住了諾亞的頭部,震驚地望着它藏在深深眼窩中的液體。

“我的老天,”他呢喃道,“你在哭嗎?”

諾亞不會回答,只用自己的嘴部貼上了他的臉頰,喉嚨裏發出的聲音像是次聲波一樣直接穿過耳膜達到他的心底,它伸出自己的舌頭把伊萊的臉頰舔了一遍,眼睛裏的液體在眼窩處聚集成晶瑩的小顆粒,順着它堅硬的甲皮滾下來,掉在地板上,很快就蒸發不見了。

伊萊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這一幕,嘴唇發抖,半天沒能做出任何反應,一直到諾亞哀求般地用前肢抓住他的上臂之後,他才下意識地伸手把它摟了起來。

諾亞整個都在發抖,在被摟住的瞬間用力地往他的懷裏貼,鱗甲硌得他的胸膛生疼,生了蹼的前肢沒有控制好,在他的背上劃出一道長長的口子,強烈的疼痛讓伊萊下意識地把它往外推了一下,這個動作致使諾亞渾身的顏色肉眼可見地從深綠到深藍,很快就接近了黑色,連體溫都因為過度傷心開始往下降,腦袋有氣無力地靠在伊萊的肩膀上,噴在他的頸間的呼吸越來越粗重。

“諾亞?”伊萊覺得有些不太對,伸手去按它的心髒,感受到心跳速度變得很低,不由得心一沉,“諾亞?你不舒服嗎?”

諾亞連“嗚嗚嗚”的聲音都沒有了,只緊緊地貼在他的懷裏,一點也不肯挪開。伊萊捧住它的頭,湊近去查看它的瞳孔情況,它的瞳孔都已經對不準焦,上面蒙着一層水霧,悲傷地注視着伊萊的眼睛。

伊萊神色凝重,起身想去閣樓裏拿急救箱。諾亞似乎誤會了什麽,死死地纏着他的手,身體的顏色進一步轉化為純黑,眼睛裏全是哀求。伊萊不敢置信地在原地愣了幾秒,甚至在短暫的瞬間忘記了這是一條恐龍,但諾亞纏着他的尾巴也慢慢無力地松開,開始嘔吐。

“天啊!”伊萊慌忙扶起它的頭,讓它可以稍微舒服一點。諾亞整個龍都在痙攣,痛苦地嘔吐了一小會,然後倒在伊萊的大腿上,呼吸粗重,眼睛裏面全是淚水。

“……”

伊萊用手順着它的脊梁來回撫摸,嘗試說些什麽來安慰它,但很多話堵在了他的喉嚨間,倒不出來了。

他甚至不知道現在是該憤怒還是該傷心或者是自責,事情的展開已經完全超出了想象。從在河邊撿到這個蛋的那一刻起,他從來沒有想過會孵出一頭霸王龍,也從來沒想過這頭龍會因為他的幾個簡單的動作痛苦到嘔吐……

一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對于這頭由他撿回、出生在他的閣樓裏的幼龍來說,“伊萊”這個人意味着什麽。

他感到很難過,把還在痛苦地喘氣的諾亞搬到了它的窩裏,用紙巾擦掉它嘴邊的穢物,然後喂它喝了些水。

諾亞的目光緊緊地跟随着他,伊萊撫摸着它的頭頂,讓它可以稍微好受一點,然後開始邊說“離開”這個詞邊搖頭,讓它可以在最快的時間裏明白并不是現在要送走它。諾亞認真地看了一會,掙紮着從窩裏立起了上身,伊萊每說一次“離開”,它就會大幅度地用力搖頭,然後用往外面挪動了一小段距離,貼在了伊萊的腳邊,純黑的鱗甲終于透出了一點別的顏色。

伊萊讓它躺下,陪着它待了很久,諾亞一直不肯睡,眼也不眨地盯着他,他于是又喂了它一點水,把穢物清理幹淨之後把它抱上床,破例讓它可以睡在自己身邊。

諾亞就像出生第一天那樣迅速地在他的身邊找到了最舒适的位置,尾巴用力地纏着他的腿,粗重的呼吸慢慢平緩下來,把腦袋貼在了他的胸膛邊上。

伊萊就這麽陪着它躺在床上,幾乎失眠了一個晚上。

——

第二天,伊萊醒來的時候諾亞就蹲在他的床邊,一動不動地盯着他。他伸手摸了摸它的頭,諾亞沒什麽精神地蹭蹭他的手心,然後低頭小心地去舔他背上被劃出來的傷口,看上去非常的自責。

這種傷對于伊萊來說向來恢複得很快,短短一個晚上的時間已經結了痂。他安撫地說了幾個沒關系的單詞,諾亞靠着他的腳,一步不離地跟着他去洗漱、去廚房,吃飯也緊緊地挨着他,似乎依然沒什麽胃口,食量比平時減少了大半,吃了一點便停了嘴。

伊萊給它喝了一點羊奶,然後想去閣樓拿藥。一直跟在他身後的諾亞突然在閣樓的門前停下,害怕地在門口繞了好幾圈,眼巴巴瞅着裏面的伊萊,竟然不敢再進來。

伊萊知道它是被吓狠了,有些心疼。再怎麽聰明和強大,它都只是一條被關太久的幼龍,對外面的世界幾乎一無所知,站在它的角度來說,他是沒有資格來懲罰的。

但伊萊依然沒讓它進來,拿了藥之後就把閣樓的門帶上,在客廳裏讓它吃了藥,像以往一樣陪着它做了一些訓練和玩耍。諾亞的情緒看上去穩定了一些,鱗甲又恢複到了正常的灰綠色,中午總算是多吃了點東西,伊萊又給它測了心跳和體溫,還是有些偏低,但已經進入了正常的範圍內。

下午,他放了整整一浴缸的水,把長了蹼的諾亞放入水溫合适的浴缸裏。與昨天相比,諾亞對水的環境适應了很多,似乎是天生就知道怎麽使用它的新結構,被伊萊打滿泡沫的時候愉快地劃動起了四肢,完全地在水裏面浮了起來。

伊萊這次讓它泡得更久了一點,像澡堂的大叔一樣拿個小毛巾蓋在它的大額頭上,諾亞看上去非常的舒服和放松,出來之後甚至短暫地忘記了昨晚的不愉快,照舊搖着尾巴跟伊萊撒了一會嬌,得到了伊萊的撫摸之後開心地咧開嘴,露出了鋒利的牙齒。

伊萊卻沒法像它一樣這麽快釋懷,一頭過于感情豐富的霸王龍對于他來說,某種意義上比一頭普通的殘暴恐龍更要來得棘手,他不得不考慮更多的事情。

晚上他準備開店,把諾亞留在卧室裏。諾亞早已經明白他的生活節奏,不敢和平時一樣死皮賴臉的留他,不依不舍地跟在他身後走了幾步,然後在門口停下,眼睛一錯不錯地望着他。

伊萊跟它道了別,走到了一樓。

但諾亞最後看他的眼神揮之不去地在他腦子裏晃悠,幾乎像個魔咒,晃得他心神不寧。剛把所有的桌椅擺好,他便忍不住又關了店門,上樓重新把門打開。

諾亞正老老實實地坐在門口,在看到他的瞬間,眼睛亮了起來。

伊萊的心一下子就軟了。

他迅速地給自己找好了借口,諾亞成長得這麽快,在他身邊能待的日子不長了,他不能每次都因為自己的缺失而造成麻煩,然後再用這個麻煩來懲罰諾亞。

似乎是看到伊萊的顏色變淺,諾亞也站了起來,開始晃動自己的尾巴。伊萊沖它笑,從客廳的紙箱裏拖出它的巨大逗貓棒:“嘿,今晚陪你玩這個怎麽樣?”

諾亞繞着他開心地轉了一圈,跳起來撥弄起彩色的羽毛,伊萊把它帶到後院裏,讓它盡情地跑了一會。大概在晚上八點左右,外面突然傳來門鈴聲,來的人按得非常的焦躁和急切,刺耳的聲音把諾亞都吓了一跳。

伊萊迅速把它帶回客廳,關門前叮囑它不要鬧出動靜,然後整理好衣服走到一樓。

貓眼裏看到門口站着兩個穿着制服的人,一個手裏還拎着警棍,都是鎮上比較眼熟的巡邏警察。

伊萊把門打開,其中一個先跟他問了聲好,然後用公辦公事的語氣說:“昨天晚上發生了一起非常嚴重的恐龍傷人事件,目前小鎮已處于戒嚴狀态,請您平時減少出門,特別是晚上。我們建議您的酒吧停業幾天。”

伊萊心裏咯噔一聲。

另外一名警察補充道:“很快會有市裏的警察和專家進入小鎮對恐龍進行抓捕,您也不用太過擔心,我們會盡量在一周之內解決這個案子。”

伊萊有了一股極其不愉快的不祥之感,開口的時候聲音發澀,聽上去像因為這個消息而感到恐懼:“能稍微問一下案件的詳情嗎?我想确認一下是不是我的朋友……”

警察互相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道:“遇害的是一對男性,今天早上在小溪附近被發現了遺體,一位是鎮裏的木匠,一位是外地人。”

“我前天才見過木匠湯姆,他……”伊萊的聲音越來越澀,“太不敢置信了,我實在……到底是、是什麽東西幹的?”

“初步鑒定是某種暴龍。因為您的住所靠近森林和小溪,所以您一定要注意安全,一旦有不對的地方請立刻通知我們。”

“……”

昨晚。小溪邊。某種暴龍。

伊萊足足有五秒沒說出話來。

一位警察嘆了口氣,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擔心,一定會解決的。”

伊萊聲音沙啞地說了聲謝謝,腦子發木地走進酒吧裏,把門重新反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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