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前世

周五一早, 他們坐上了返程的大巴車，車子即将發動的時候，外面傳來一陣喊聲。

靠窗坐的林語探頭朝外看去，只見十好幾名學生站在車後, 朝他招手。

“林老師！”

“林老師、洛老師！”

“一路順風——”

大巴車“突突”地開動, 漸漸地将人群甩在身後, 學生們依舊固執地站在原地不肯離開。

林語看着看着, 忽覺心頭發澀，他關上窗坐正了身子, 輕輕将窗簾拉起。

洛新古靠過來，幫他把窗子關緊，說：“如果你還想待幾天, 我就留下來陪你。”

林語搖搖頭：“下周我就要正式上班，然後跟老師報個到去歐洲學習了, 沒有時間在這邊。”

洛新古沒再多說, 而是握着林語的手：“那我回去就先跟你去實驗室, 你不是一直想讓我當你的志願者？”

這倒是說到了林語心坎上。林語應諾一聲，接着像是想起什麽重要的事情，對洛新古說：“洛哥，我想讓北喬進我的項目。”

“嗯？北喬？”洛新古揚揚眉。

“對, 他在數據修複和圖形複原這方面很有研究，雖然年紀小, 但表現出的能力堪稱天才。”林語如此判定。

“他啊, 那你就親自跟他聯系一下吧。”洛新古淺笑，“畢竟小喬脾氣古怪執拗，他想幹的事肯定會幹，不想幹的事就算拷着他他也不會答應的。”

“嗯。”林語若有所思地點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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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是周六, 研究所沒有什麽人加班，林語帶着洛新古進了實驗室，如同上次所做的那樣。

洛新古還在和他開玩笑：“阿語，上次的結果你說要給我看，結果還是沒有拿給我瞧麽。是不是我生成的圖像畫面太可怕，有悖我平日的溫和模樣。”

“說實話，上次的實驗不算成功，圖像被損毀了。”林語嘆口氣，“你的實驗數據很特別，波動函數是獨一份，所以才會希望你再來一次。希望這次能順利生成想要的實驗圖像。”

洛新古皺眉：“我不記得我生成了什麽。”

林語說：“嗯，這肯定，因為你是在被催眠狀态下進行實驗的，醒過來就會忘記看到什麽。”

洛新古點點頭，安慰林語說：“別着急，一次不行我們就再試第二次第三次，只要能幫上你，怎麽都好說。”

林語在洛新古的額頭上塗了耦合劑，戴上各種冰冷的儀器挂件，還有血壓偵測、心髒偵測等測量設備。

“要開始了。”林語說。

“嗯。”洛新古應了一聲。

這次林語比上次更加小心，無論是催眠的時間還是問詢速度都更加緩慢細致。終于，數據被平穩地記錄下來輸入到電腦中，所有的心電圖和血壓指标都顯示穩定。

林語松了一口氣。

他走到儀器旁邊關停設備，然後把複雜的挂件從洛新古身上除下，慢慢将洛新古從實驗臺上扶起來。

“還好麽？”他問。

“沒什麽感覺。”盡管這樣說，洛新古臉色還是有些蒼白，“你看一下數據怎麽樣。”

林語點點頭，他回身打開顯示圖像專用的屏幕，生成的數據經過一段不算短的時間轉化成了視頻圖像。

林語一怔。

——還是一片黑暗。

“還是……失敗了。”林語臉上的錯愕掩都掩不住，“這是為什麽？明明其他的數據都能成功轉化的。”

“阿語，這次也不行嗎？”側方傳來洛新古的聲音。

林語沉默片刻，低聲說：“洛哥，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在實驗室待一會兒。”

他身後響起一陣腳步聲。

肩膀被輕輕拍了兩下。

“那我先走了，你別搞得太晚，我在家裏等你。”洛新古說。

“嗯。”

……

時針從上午九點轉到下午三點。

林語正趴在辦公桌上小憩，忽地聽見外面傳來喊聲和敲門聲。

“砰砰砰！”

“林老師，你在嗎！”是方晴的聲音。

林語揉揉眼睛：“在。進來吧。”

方晴拉開門，手中提着兩杯奶茶，給林語放了一杯在桌上。

“一回來就趕緊泡實驗室，不愧是林老師。”她贊許着，“快喝點奶茶解解乏。”

“謝謝，你今天過來幹什麽？”林語問。

“哦，我昨天忘了些東西在辦公室，回來取，順便想把昨天沒弄完的材料再整理一下。”方晴笑嘻嘻地指着奶茶，“看看，我多麽地未蔔先知，就猜到你肯定在。”

林語的手機“叮鈴”響了一聲。

他點開屏幕看了一眼，是北喬發來的消息，附件中放了一個加密壓縮包。

上午實驗出問題後，林語就第一時間聯系了北喬。北喬之前就跟他提及過對實驗感興趣，果然接到他的電話後認真地接收了問題列表，并答應在下午五點前反饋意見。

“是不是有人在找你？那我先回去，不打擾啦。”方晴擺擺手，走出實驗室，還特別貼心地替林語關上了門。

林語打開了加密壓縮包，裏面率先傳出來的是北喬的聲音。

“林語博士，請你按照我所說的步驟操作。”

林語将手放到了鍵盤上。

“首先将你的其他數據都放到隔離區，只留下你想要恢複的這一個。”

林語依言操作。

“然後把我給你的程序在虛拟機上面運行，把數據放進去。”

林語打開了程序，拖動着數據放到程序運行框裏。

但他卻沒有松手。

不知道為什麽，他心裏有隐隐不妙的預感，就好像一旦松開手把數據複現，就會有什麽不得了的事件發生一樣。

“大概十分鐘左右，圖像應該就能顯現出來，如果還有什麽問題，你随時聯系我。”

北喬的語音到這裏就結束了。

林語輕輕嘆口氣，松開鼠标。

程序按部就班地運行起來，畫面正一點點生成。

林語看了一眼時間，準備給洛新古打個電話，告訴對方自己可能晚飯也不回去吃了。

但是，屏幕上出現的一個畫面突然吸引住他的目光。

林語微微蹙眉，把恢複到一半的視頻圖像放大了兩倍。

雖然畫面很模糊，但林語能看清楚，那是一棟高樓。

天空是煙紅色的，遠處星子般飛行着的是小型的偵察機，有火光從遙遠的東方亮起，伴着昏沉的霧霭和狂風。

有一個人站在高樓之上，穿着白色的風衣，衣擺被風吹得高高揚起。

那人雙手插在口袋裏，仰頭望着一片淩亂的世界。

屏幕之外的林語覺得那身影很熟悉，他推推眼鏡，愈發湊近屏幕。

忽然，屏幕中身着白衣的人扭過頭，朝着鏡頭的方向看來。

林語的眼睛倏然縮緊，他的心髒猛地停跳了一拍，整個人後仰，急速喘息着。

——屏幕中的人，有着和他一模一樣的臉。

……

晚飯時間，洛新古先開了一瓶白葡萄酒。

他加了幾塊冰放進杯子裏，看着冰塊在杯子中上下浮沉碰撞，目光微沉。

林語沒有聯系他。

整整一天，林語都沒有給他發過哪怕一條消息。

往常就算加班不回家吃晚飯，林語都會發消息告訴他一聲，不會像現在這樣置之不理。

難道是出事了？

洛新古不想打擾林語，卻也放心不下，手機握在掌心轉了好幾個圈。

手機停穩。洛新古手指點了點屏幕。

他最終還是撥出了號碼。

……

“嘟——嘟——”

手機在桌面上不停地震動。

沒有人接聽。

它的主人此刻正坐在椅子上，目不轉睛地盯着電腦屏幕。

畫面一幀幀地閃過——燃燒的城市、哭泣的孩童、流淌的血和軍人手中冰冷的槍械。

他看見一只軍靴踏過鋪滿碎玻璃的街道，緊接着那名軍人完整地出現在畫面中，手中握着的小軍刀上血痕蜿蜒，軍人毫不在意地用絹布擦幹淨刀刃上的血，然後收刀入鞘。

他看見那人的肩章上鑲着三顆星。

他看見那人轉過身來，目光幽暗深邃，臉上毫無笑意。

那是，洛、新、古。

林語攥着外衣的雙手在打顫。

不知道為什麽，看見屏幕中軍人裝扮的洛新古，他的心裏第一時間生出的不是欽慕、不是好奇也不是驚訝，而是恐懼。

滲入骨髓的恐懼。

眼睛澀得慌，頭也疼。

視頻每往前前進一幀，他的頭就疼得劇烈一分。

「停下來，不要再看了！」

他的心裏有個聲音在不斷吶喊。

但理智終究戰勝了紊亂的心，他壓抑着強烈的不适感繼續往下看。

視頻像是被臺風擾亂的老舊信號臺，帶着咝咝啦啦的噪音和劃痕。

他看見身為軍人的洛新古走到了一間鐵門鑄成的屋室前。

他看見門被打開。

他看見了坐在床上衣衫淩亂目光渙散的“林語”。

他看見“他”被壓倒。

他看見“他”在掙紮。

他看見……

林語低下頭，眼前一片模糊。

原來是淚水把鏡片弄濕了。

他把眼鏡摘下來，胡亂地用手背擦眼淚，淚水卻跟被洋蔥刺激到了一樣，止不住地往下流。

頭疼，心也疼，哪裏都疼。

就好像疼痛不是發生在畫面裏的，而是确确實實發生在他身上一樣。

那片陰影再度襲上心頭，重重疊疊地将他包裹、密封，透不過氣。

手機再次震動起來。

這一回林語終于注意到電話，他微微偏頭看了一眼屏幕，上面寫着來電顯示的名字。

——“洛新古”。

他盯着那個名字，緩了好久。

手機執着地震動着。

林語喉結上下滾動，他艱難地伸出手拿起手機，接通了電話。

“阿語？”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的嗓音。

林語閉上眼，眼淚順着眼角滑落到下颌。

“阿語，在聽嗎？”洛新古耐心地重複着，“你一定在忙吧，我就是問一聲，你沒事就好。我烤了餅幹等你回來吃，這次試了一下帶夾心的，感覺還不錯。”

林語用力咬住衣角，這樣才不會發出顫抖的哭聲。

電話那頭停頓了很久。

“阿語，怎麽了？”洛新古聲音低沉了些，“是不是實驗出了什麽事？”

林語擡起頭，電腦視頻畫面已經結束，一條筆直的線刺眼地橫在屏幕上。

“洛哥……”林語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是那麽沙啞，“我今天不回去了。”

“……加班嗎？”

“嗯。”

“我去給你送點吃的。”

“不用。”林語緩慢地說着，“你不要來，我們……開會，不讓進的。”

周遭陷入漫長的冷寂。

“好，那我不去。”洛新古說，“我電話晚上不關機，有事你随時找我。”

林語再也控制不住，按下了“挂斷”的按鈕。

他從手機屏幕反射的鏡面裏，看見了雙目通紅的自己。

為什麽會想起來呢？

為什麽要想起來呢？

為什麽……偏偏在這個時候想起來呢？

林語緩慢地把頭埋進膝間，整個身子蜷縮着，像一只受傷的蝦。

***

林語記得，他從十五歲那年開始成為洛新古的手下。

封鎖區建成的第三十年，整個國家被軍隊完全管控。

身為司令的長子，洛新古很早就從軍參政，在軍隊裏擁有極高的聲望和權力。

他曾經見過洛新古一槍擊斃敵對的人。血濺到衣服上，洛新古面不改色，輕輕一擦就轉身離開。

殺人如麻，心狠手辣，洛上校是所有人聽到名字就聞風喪膽的存在。

當然了，如果說洛新古是昏庸無道的君王，那麽作為洛新古左膀右臂的他，就是助纣為虐的罪臣——誰都好不到哪裏去。

醉心于科研的林博士并不聽從于哪一派。

他跟着洛新古，最初因為他的老師，後來因為洛新古給他提供了最完善的實驗場所和最完美的實驗品。

洛新古讓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也從來不必考慮做出來的東西會有什麽颠覆世界的影響。

洛新古還說，等他的設備沒問題了，就當他的第一個實驗者。

他們之間關系處得很融洽。

洛新古有時并不把他當成真正的下屬，還會跟他聊聊花草和專業領域的東西。

當然，有時洛新古還會拿他開玩笑，甚至有一次在辦公室親了他。

那是非常突然的吻，毫無準備。

林語特別羞惱，忍了好多天沒去見洛新古，最後因為工作彙報的事情，不得不去見。

結果，他果然看見洛新古一臉笑意地坐在圓桌後面，托腮看他。

往日裏殺伐果斷的上校大人，眼中流露出難得的戲谑和溫柔。

他不知該看向何處，一顆心亂跳地厲害。

林語以為日子就會這樣平靜地度過。

直到那一天，他聽說了“人類肅清計劃”。

世界的環境一日比一日糟糕，這片土地已經無力承載如此龐大的人群，政府決定将一小部分人遷入地下城，而所有留在地上的人，将迎接滅世武器的襲擊。

「等待着他們的，是絕望的死亡。」

終于，林語坐不住了。

他跑去質問洛新古的那天，軍隊和反叛軍在封鎖區外開戰。指揮室裏亂成一團，到處都是士兵的彙報聲和戰場上實時轉播的炮火聲。

洛新古穿着一身軍裝，雙腿随意地搭在沙發前的小桌子上，手中端着一杯紅酒，神情惬意。

看見他進門，洛新古臉上露出燦爛的笑，指了指桌上放着的另一杯酒。

“林博士，來喝一點啊。”

他沒有接茬，而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看着洛新古說：“上校，我不怎麽喝酒。”

“哦，瞧我這記性，差點忘了。”洛新古慢悠悠地坐直身子，把酒杯在桌上放好，“如果是彙報工作進度，林博士今天就可以先回去了，我還等着料理封鎖區外面那群雜魚，暫時沒心思聽你的彙報。”

林語皺眉。

他有些緊張地扶了一下眼鏡腿。

“不，上校，我今天有件很重要的事需要找你确認。”

洛新古坐在沙發上，手指輕輕點着桌面，似乎并未在意林語的話。

“關于人類肅……”

“林博士！”洛新古突然拉高聲調。

林語聲音一頓。

洛新古站起身朝他走來。軍靴踏着地板，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看見這位魔鬼上校拉了拉白手套。

洛新古停在距離他很近的地方，然後身子前傾靠近他的耳側。

“知道就算了，還特意說出來，林博士可真不怕死啊。”洛新古輕聲地、慢悠悠地說着。

林語怔住。

“出去繼續做你的事，今天我就當什麽都沒聽到。”洛新古說完這句話，直起身子走回沙發旁，再沒有看林語一眼。

這是他第一次踩到洛新古的雷區。

但雷沒有炸，也沒有響。

可惜幸運之神不會永遠眷顧他。

第二次讓軍隊發現不對勁，是他拷走了所有數據資料準備跑路。

機器的自動報警系統被啓動了，他拔了數據盤匆匆逃離，被洛新古帶隊堵在了巷道口。

他的心髒急速地跳動，血壓升高。

他看見洛新古拔出配槍，那人漫不經心地拉拴上膛。

“林博士，我說過我最讨厭叛徒，你怎麽就是不聽呢？”洛新古遺憾地說。

林語咬牙一步步後撤，洛新古身後的士兵齊刷刷舉起了槍，無數根黑洞洞的槍口指向他的心髒。

他四周的退路皆被封死。

林語覺得，自己今天可能真要栽在這裏。

但，洛新古朝身後擺了擺手。

“放下，盡管讓他耍花樣。”洛新古輕蔑地看着他，揚起手/槍，“在我面前還想逃，是看不起我的槍法嗎？”

士兵們放下了槍。林語盯着洛新古。

洛新古收起笑容冷着臉，向他舉槍：“你這家夥，倒是給我動啊！”

林語吸了口冷氣，一狠心轉身疾跑，身後傳來點射的槍聲，但沒有一發射中他。

他想，上校大概是真的氣急敗壞，今天居然連槍都端不穩了。

作者有話要說：  唉。

林博士，你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性，那就是……他喜歡你？

感謝長庚真的好溫柔的25瓶、打烊.的1瓶營養液，謝謝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