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負累
林語再看到祁木, 是周四晚從研究所開完研讨會回家的路上。
祁木站在一盞路燈底下,穿了一件厚厚的呢絨大衣,頭發蓬松燙了卷。
林語不覺得祁木站在那兒是個巧合,顯然是在等他。
“祁木老師是怎麽知道我在這兒的?”他走過去問。
祁木笑着說:“我跟那家酒吧老板認識, 稍微一問在二樓辦聚會的人是誰, 就知道你的身份了。”
說完, 祁木朝他伸出手:“挺有緣的, 林博士。”
林語并沒有回應。
祁木倒也沒生氣,笑呵呵地收回手, 從口袋裏掏出兩張票遞給林語:“下個月我在倫敦的樂團有演出,歡迎林博士去看,這是前排的位置。”
這次林語沒有拒絕, 把票接過來,說:“謝謝您, 您給我個賬號, 我把錢轉過去。”
祁木先是一愣, 緊接着笑出聲:“你還真是……我送你票還要你的錢,你把我當什麽人了。哎,你感興趣就去,不感興趣就送朋友呗。對了, 我上次跟你提的洛新古,他也會去。”
林語動作頓了一下。
祁木饒有興趣地看着林語:“你既然聽過他的演奏會, 後來就沒關注過他麽?居然完全不知道他的行程啊——”
尾音被拉長, 像是故意的。
林語皺皺眉,說:“祁木老師您是樂團的首席提琴手,自然比我消息要快。”
祁木慢悠悠點了支煙:“不是哦,這是之前洛新古特意告訴我的。”
“特意”兩個字咬得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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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把票放到口袋裏, 說了聲“謝謝您的關照”,竟然不想再繼續聊天,直接就要走。
祁木沒攔,就站在那兒看着林語離開。他呼出一口煙氣,笑得饒有興味。
……
周六上午,林語收到了抵達慕尼黑以來洛新古給他發的第一條消息。
「明天九點半,我到新天鵝堡。」
林語思考片刻,敲字回複:我要整理海研所近期的報告,這次就……
還沒敲完,洛新古又發來一條。
「下午去慕尼黑找你。」
林語把敲的一行字全部删掉。
他不想讓洛新古知道自己在慕尼黑的住址。
“知道了,我會去機場接你的。”他回複。
洛新古直接給他發了個酒店定位。
“在這裏等。”
近乎是命令的口氣。
林語垂眸,回了一個字。
“好。”
次日一早,林語坐城際巴士一路抵達新天鵝堡,住進洛新古指示的酒店。
這位鋼琴家訂的房間是酒店的次頂層,二百七十度闊角落地窗,視野範圍幾乎能覆蓋整座城市。
陽光斜斜地射進室內,林語挑了個最溫暖的的位置坐下來,桌上擺着服務生剛剛沏好的紅茶。
所以,半小時後洛新古抵達房間時,看到的就是林博士抱着臺筆記本電腦,在靠窗的座位上改報告。
洛新古:“……”
他解了圍巾,換鞋走進房間。
“不愧是林博士,太敬業了吧。”他說。
“稍等,我存一下文檔。”林語沒看洛新古,徑直繼續自己的操作。
洛新古自己倒了杯紅茶,在床邊坐下來。
十分鐘後,林語結束修改,扣上電腦,站起身看着洛新古。
“出去逛逛?”洛新古說。
“冬天這邊沒什麽好看的。”林語拒絕。
“有城堡,還有森林,綠色很好看,但冬天的灰白也很有意思。”洛新古耐心地說。
林語蹙眉,似是意識到了什麽:“你來這邊不是為了工作?”
“不是啊。”洛新古微笑,“我就是來看看你。”
林語看着他的表情,就像是在問“那你為什麽不直接去慕尼黑”。
沒等林語說,洛新古自己開口回答:“我直接去慕尼黑,你恐怕就躲起來不肯見我了。”
林語沉默。
洛新古沒再做進一步解釋,他擔心再多說,林語又要離他遠遠的。
他向林語伸出手:“過來,給我抱一下。”
林語緩步走過去。
洛新古把林語攬在懷裏,撫摸着林語的臉頰,溫聲詢問:“這一周在這邊還習慣麽?有沒有認識新朋友?”
林語說:“這是我的私事。”
“林博士誤會了,我不是在關心你,也不是征求你的意見。”洛新古偏過林語的頭,看着對方的眼睛,緩聲道,“我是在聽寵物的彙報。”
“寵物”兩字說得暧昧又毋庸置疑。
林語盯着他。
洛新古說:“林博士不知道該怎麽跟長官說話?還是已經忘得一幹二淨?”
洛新古刀刀精準,刺的都是軟肋。
林語想躲,他偏不。
“你不是我的長官,早就不是了。”林語說。
洛新古“哦”了一聲,點點頭:“也好,免得我再被背叛一次。”
林語皺眉。
洛新古伸手撫開林語擰起的眉心。“那要不這樣,你也知道我死得比較早,所以後面的事情不怎麽清楚,林博士要是不想跟我出去逛,就給我講講後來吧。”
林語顯然沒想到話題拐到這上面來,神色一怔。
洛新古悠悠地說:“我麽,大概也能想到自己什麽下場,估計沒有墓碑,可能被釘在罪人的名單上反複鞭撻,榮幸的話還能在後世的史書上留個濃墨重彩的一筆,嗯……不是什麽好記錄吧。”
林語抿抿唇,半晌開口:“我沒想到你輸得那麽徹底,更沒想到……你會自殺。”
“那是我弟弟和北喬比較厲害,我心服口服。歷來成王敗寇,何況是我這種劣跡斑斑的人,就算不自己乖覺一點去死,也沒法活下來的。只是林博士你呢?你跟北喬他們去地下城了嗎?還是去了裏世界呢?”
林語越發沉默。
洛新古感覺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的溫度在徐徐下降。
他收起了笑容——作為戰勝方,林語過得不好嗎?按理說洛商安不應該虧待林語才對。
“我拒絕了北喬他們的邀請,斷了和他們的一切聯系,選擇留在地上,住在一個小村子裏。”林語緩慢地說,“洪水和酸雨還是很多,我撐了不到兩年吧。”
洛新古面露訝色。
林語沒有看他,安靜地敘述着:“所以你說的什麽未來、什麽歷史的記錄,我統統都不知道。我活得與世隔絕,和千千萬萬個倒在災病中的人一樣,死于一個不知名的角落。”
空氣凝固許久。
林語再度開口:“我想,這大概也是一種懲罰。我前半生做了那些悖離人倫道德的實驗,已經是罪人。站在你的立場上我又是叛徒逃兵,無論哪一面都不應該有什麽好下場。”
這話說得太沉重,讓人心裏難受。
洛新古輕輕吸了口氣,屈起手指抵着唇,目光落在房間角落。
他低聲喃喃:“是我失誤……”
“什麽?”林語皺眉。
洛新古緩了緩情緒,恢複了正常的語氣:“我是說,早知道你過得這麽慘,我就不放你走,幹脆拉着你,起碼還能死在一起。”
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可林語沒有接茬,甚至沒有表情。
洛新古看着林語的模樣,一顆心慢慢下沉。
看來林語終究是不能原諒他,恐怕至死都沒有原諒。
在他的設想裏,他至少保住了林語的性命。然後,林語和北喬他們一起,成為新世界的主導者,作為戰勝方帶領着人們走向美好的生活。林語會獲得快樂的後半生,遇見另一個疼惜他的人,治愈傷痛,幸福地走完那一世。
他萬萬沒有想到,林語竟是那般悲慘的結局。
清高又驕傲的林博士,如果因為他的傷害而郁郁終生……
洛新古長長地嘆息。
那他就沒辦法原諒自己了,什麽借口都不行。
他此前心底裏總是僥幸,這些天的死纏爛打,對林語的锲而不舍,不過是仗着林語的那句“我真的喜歡你”。他覺得,有喜歡在,總歸就還有機會,不至于一盤死棋。
可喜歡,不足以修複支離破碎的靈魂,不足以颠覆刻骨銘心的仇痛。
所謂世界大義,所謂拯救。
——他沒能拯救自己的愛人。
如果再這麽糾纏下去,林語會不會和他一樣,走不出前世的陰影,一輩子背着負累活着?
瞧瞧,他都幹了些什麽事啊。
林語一日沒有原諒他,他就得一日浸泡在愧疚和痛苦裏。
永世不原諒,那就永世孤獨。
……
洛新古扶着林語從床邊站起來。
林語擡頭看他。
洛新古垂眸,輕聲說:“阿語,回慕尼黑吧。”
林語皺皺眉,顯然沒理解什麽意思。
“我不是在問你住哪兒,你不用擔心。如你所願,以後你不想見我,我就不來打擾你。”洛新古臉上挂着淡淡的笑,“之前說的什麽禁锢、束縛都是騙你的,是我想借勢留住你,在跟你賭氣,你別當真。”
林語目光一頓。“洛新古?”
洛新古打開手機,慢慢地翻到聯系人那頁,當着林語的面删掉。
然後他打開相冊,删除了他們所有的合照和他給林語拍的單人照。
最後,他掏出了錢夾。
他輕輕打開,從裏面翻出林語的照片。在林語震驚的眼神中,把照片交到了對方手裏。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洛新古緩慢地說,“我沒有資格悲傷,沒有資格甩脫責任,也沒有資格……再把你攬在身邊。我已經害死你一次了,不會再害你第二次。我沒想到我讓你痛苦了那麽久,你當時真該把那把刀刺下去,至少親手殺了我解恨才對。”
林語捏着那張照片,眉頭皺的更緊。“這一點也不像你會說出來的話。”
洛新古一笑:“以前說了太多謊話,真真假假,傷了不少人。放心,那些網上亂傳的東西我會委托王浩全部清除,不再給你造成影響。你以後就當沒遇見過我……好好地過吧。”
他擡手想要觸碰林語的面頰,卻硬生生懸停在半空。
“阿語,我是後悔的。”他的尾音哽咽。
林語怔怔地看着他,驀地眼裏浮起一片霧氣。“你怎麽突然說跟我說這些,洛新古,什麽叫你是後悔的?你後悔什麽?”
洛新古沒再回答。
他垂下手,走出了房門。
……
林語坐上了返程的城際巴士。
中午日光正盛,他望着遠處的冰湖,輕輕嘆了口氣。
好奇怪,他本該釋然,本該輕松,為什麽反倒心裏更難受。
他手裏捏着洛新古剛剛給他的東西。
那是他放在個人專欄介紹部分的背景圖,他的博士畢業照片。
洛新古居然随身帶着他的照片。這又是某種計謀嗎?還是欲擒故縱的把戲?
可洛新古最後那一句話,是切切實實打動了他的。那種悔意和痛苦,他相信不是僞裝。
但,如果那才是洛新古的真心話,先前他們之間的所有過往,又都是什麽?
不對,還是不對。
洛新古的情緒變化毫無預兆,幾乎是他講完前世後續的事情,洛新古就突然崩潰了。
按理說,一手造就了所有悲劇的洛上校,對這種結局不該是早就料到的嗎?
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
林語摘下眼鏡靠着車座靠背。
他緩緩閉上了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林語的推理:洛新古內心OS——你們這群叛徒都給我陪葬!死得越多越好!
林語:所以他為啥崩潰了,搞不懂。
而事實是:洛新古內心OS——卧槽我費心思演了半天結果媳婦兒還是沒保住?還死得挺慘?老子心态崩了玩個毛球!毀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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