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打臉

從小到大, 從前世到今生，他一直都是獨來獨往的性子。

上一世和洛商安以及北喬創建0號世界，他們是合作者的關系。這一世受洛新古和江淮左照顧，那是愛侶和恩師。要麽是利益所驅, 要麽是情感傾斜。

只有方晴他們, 是處在“同伴”的角度上, 給予他支持。

朋友、同伴, 林語在這一瞬間突然意識到，他以前一直沒有擁有過這種東西。

他摘下眼鏡, 用手指揉了揉眼角，試圖把淚水按回去。但還是有那麽幾滴不聽話，噼裏啪啦地掉下來, 砸在手機屏幕上。

他移動手指試圖抹掉水痕，卻不小心按到了歷史通話鍵——他上一個通話的人是洛新古, 而洛新古對他的電話基本上都是秒接。

果不其然, 在林語反應過來挂斷之前, 電話接通。

“阿語，你怎麽還沒睡，嗯？”洛新古大概是剛剛起床，聲音裏帶着一絲懶散味道。

林語趕緊調整自己的狀态, 清了清嗓子：“這就準備睡。”

電話那頭洛新古停頓片刻，聲音再傳來時變得愈加輕緩：“怎麽了？身體不舒服？”

林語想這時候确實得用身體當理由, 不然略顯沙啞的嗓音是怎麽都沒辦法把洛新古糊弄過去的。要是洛新古知道他情緒波動到掉眼淚, 指不定又得擔心成什麽樣子。

于是林語嘆口氣說：“果然上了年紀就不能那麽拼命，在研究室坐了幾天，腰疼背也疼。”

洛新古沒控制住，笑出聲：“上了年紀？林博士要是這麽說, 我是不是都得年近古稀？”

林語沒反駁，倒是抱着手機躺到床上，順便拉過被子蓋到胸前。

“洛哥，你在幹什麽？”他輕聲問。

“練琴，手指預熱。”電話那頭傳來幾聲和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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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外郊就是好啊。你這麽早起來練琴，如果不是獨棟恐怕已經被罵慘了。”林語打了個呵欠。

“那我彈首曲子，你聽聽？”洛新古說。

“好啊。”

樂音從聽筒中慢慢淌出，萦繞在他的周圍。

林語确實很困。他一邊分析這是《催眠曲》還是《安眠曲》，一邊眼皮控制不住地打架。直到最後他才反應過來那是舒伯特的《搖籃曲》。

洛哥彈的《搖籃曲》，好溫柔。

如此想着，林語緩緩閉上了眼睛。

……

時間一轉就到了MUN研究所交流會的第三天。

艾利研究員按時抵達研究所，被林語一路迎進會場。

“您好，我是林語。”林語做着自我介紹。

“林博士幸會。”艾利研究員顯然很高興，鏡片背後的眼睛熠熠發光，“之前論壇上沒能見到您，真是遺憾。”

“是我的遺憾。”林語簡單回應了兩句，将艾利送到主賓座位上，随後走回講臺。

因為之前艾利和MUN研究所聯系表示是為了林語來參加本次交流會，所以林語的展示場次特意放到了最後一天。

林語站到臺上，把用于展示的四臺電腦全部開啓。

兩臺臺式機，兩臺筆記本，分別用于跑代碼、展示效果前後畫面以及視頻轉化。

“首先我先為大家展示一下近些年來常用于圖像修複的算法，比如直方圖均衡，或者retinex算法等等。我們來看一下這些效果圖。”

一張張畫面從屏幕上閃過，林語拿激光筆在屏幕上轉了兩圈：“我們可以看到，在效果轉化這方面，現行的很多算法都能得到很好的去霧、增加曝光等效果。但是，同時也帶來了一些共性問題。”

坐在臺下的艾利研究員非常順暢地接話：“增強過度。”

“是的。”林語點點頭，“增強過度會造成顏色失真，修複效果不準确。”

有另一位研究員舉手回應：“我也研究過幾篇關于視覺方向的論文，我認為一些卷積公式存在問題。”

“所以，我們可以在執行通道算法後，進行反卷積。”林語敲了敲臺式機屏幕邊緣。

如此新鮮的想法讓大家眼前一亮，林語趁機繼續說：“既然在處理方法上沒有突破，我們不如再看看如何提高準确率。”他按下幾個鍵，只見幾串代碼在屏幕上流轉起來：“在噪聲處理[1]的部分，加入光補。”

……

交流會順利結束，結尾部分艾利研究員還上臺分享了自己的經驗想法。

所有參會人員都站到臺上合影留念，只有林語因為手機突然來電匆匆跑出會場。

——來電的人是進修部的負責人。

“林博士，你現在在MUN研究所嗎？”對方問。

“是的，方主任。”林語說，“我們剛剛結束了一場交流會。”

“哦哦，正好下周你要回國做項目彙報是吧，有點情況要跟你确認一下。”對方說。

“确認什……”沒等林語問完，他身後突然傳來艾利研究員的聲音。

“林博士！”艾利面帶笑容地向他走過來。

林語匆匆對着電話說了句：“稍等一下方主任。”随後放下電話跟艾利握了握手：“您那邊拍完照了？”

“是的，我有重要的事找林博士商量。”艾利邊說邊從懷裏掏出一張小而精美的邀請函，“下月柏林CV會議，我想邀請您參與并和我一起擔任主講，林博士，您看您可以騰出時間嗎？”

林語雖然已經參與過許多國際會議，聽到這話也是一愣。

和艾利一起主講？那說明艾利充分地認可了他的論述，并且願意支持他的想法，将他推上更大的舞臺。

雖然這話從艾利口中說出來只是簡簡單單一個邀約，但放到很多研究人員的頭上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絕好機會。

“林博士？”手中電話裏傳來進修部方主任的聲音。

林語反應過來，先是跟艾利研究員致歉說明自己要報告一下，緊接着用簡單幾句話和電話那頭的方主任講了這邊的情況。

電話那頭愣了很長時間。

“額……額，去肯定是要去。”半晌後，林語聽見方主任這麽說。

林語立刻答應了艾利的邀約，從對方手中接過了邀請函。

艾利微笑着向他晃晃手：“那我們晚餐見。”

林語點頭致意：“晚餐見。”

目送艾利研究員離開會場，林語擡起手機放到耳邊：“方主任，您還在聽嗎？”

“……在的。”

“您剛剛說，想和我确認什麽？”林語問。

這一回，電話那頭沉默地更久。林語耐心等待，直到對方吐出一句話——“我們回頭再聊吧，林博士”。電話挂斷，傳來一陣“嘟嘟嘟”的聲音。

林語思索片刻，将手機放進口袋，轉而打開制作精美的邀請函。

燙金帖子上面的林語名字字跡還未幹，顯然是艾利研究員剛剛寫完的。

林語看着，臉上不自覺地浮現出淺淺笑意。

他把邀請函放進了口袋裏。

……

傍晚六點半和艾利研究員用完餐，林語回到房間，看見手機多了方晴的三四通未接來電。

「林老師如果你看到了要給我回電！」

「我晚上值班，不會睡太早的！」

方晴給他留了一串言，還發了好幾個“愉快”的表情包。

林語一刻未敢停，直接撥號給方晴回電。

方晴很快就接了電話，語氣聽起來十分歡樂：“林老師你終于看手機了！今天有一個特——別好的消息要告訴你！”

林語笑了笑：“我這裏也有個特別好的消息。”

方晴詫異道：“那你先說。”

林語簡單地把今天艾利參加交流會，邀請他一起出席會議并主講的事情告訴了方晴。

“我的天啊。”方晴吸了口冷氣，“這得多不容易……哎，林老師，如果說上次倫敦的那個論壇只是邁向國際的一小步，那麽這次艾利的邀請，是不是就是一大步？！”

林語思考片刻，說：“比喻稍微有點誇張，不過差不多就是這意思。”

電話那頭方晴笑得合不攏嘴，一個勁兒地說“怪不得”。

林語略帶疑惑地問：“什麽怪不得？”

方晴壓低聲音，故作神秘道：“我給你打電話就是為了這個事兒，你知道嗎？今天下午整個研究所都傳遍了，所長把呂副所長喊過去批了一頓，動靜鬧得那叫一個大。進修部的方主任是不是給你打電話了？”

“嗯。”

“那就對了！據說他們已經屁颠屁颠地跟江老師道完歉，等你回來還要給你開慶功宴呢！”

林語稍微明白過來一點：“哦，方主任肯定是把我受艾利邀請的事情跟所裏說了。”

“對呀，你馬上就要成為全海都……哦不對，是國內全行業的頂尖梯隊成員。他們現在哪還敢往你身上潑髒水找你麻煩，捧着你都來不及呢。要是你在那種國際會議上對他們冷嘲熱諷幾句，這些老家夥的臉面還要不要啦，整個行業內都別混了。”

方晴接着說：“你沒親眼看見真是好可惜，呂所長出來之後臉色那叫一個難看，直接進了劉昀辦公室，好生吵了一頓。對，就是咱們之前口口聲聲喊‘老師’的那位劉昀。看來往所長那裏遞材料的就是他，前幾次阻撓咱們的項目，後來又差點害得我們數據出問題，他哪裏是在搞科研，眼紅得都在滴血。”

林語“嗯”了一聲：“不要讓他們分你太多心思，以後他們說些什麽你們就當沒聽見，還是照樣做手上的事。時間很珍貴，不要浪費在勾心鬥角的事情上。”

“明白了！”方晴一口應諾，“所以林老師你還是周五回海都對吧？所裏會安排去接機。”

“不用麻煩，有人接我。”林語說。

電話那頭方晴停頓兩秒，突然反應過來：“哦對，那我們不打擾兩位。”

“洛哥會送我去研究所，我先去實驗室放東西。”林語補充着。

“你要來實驗室嗎？”方晴擡高音量，“明白了！我會做好準備，林老師晚安！”

林語：“？”

他剛想問問方晴要做什麽準備，這姑娘就已經挂斷電話。

于是，當周五傍晚林語回到海研所上了二層，看見滿滿一走廊的歡迎詞和張榜獎狀的時候，他整個人都驚呆了。

林語抱着一摞資料看看陶越，又看看方晴，最後看了看從辦公室慢條斯理走出來明顯縱容這一行為的江淮左。

林語：“……”

林語：“老師，這……”

江淮左慈祥地笑着，拍了拍林語肩膀：“阿語啊，你這陣子進修太辛苦了，所長要親自犒勞你。”

林語瞬間頭上冒出三個問號。

他壓低聲音和江淮左說：“老師，沒必要吧。”

江淮左沒回答，只是拍着林語的後背，笑呵呵地推着他往前走，就那麽……走過了劉昀的辦公室。就在這時方晴突然跳出來朝那辦公室裏頭喊了一嗓子：“劉老師，你跟林老師好久不見，不出來歡迎一下嗎？”

江淮左和林語停了腳步轉過身。

這下子劉昀再不出面就不合适了，只好硬着頭皮黑臉走出來，抿唇擠出一絲笑，朝林語伸出手：“恭喜你啊，林語。”

林語看着劉昀，并沒有伸手回應。

劉昀看着自己懸在半空的手，在那麽多同事的注視下，尴尬地快要渾身發抖。

林語走近了些，放低聲音：“郵件我已經删了。”

劉昀一怔，緊接着猛地擡頭：“不，我……”

林語打斷他，冷淡地說：“不用急着否認，是誰都不重要，因為我并不在意。劉昀，在我到所裏來之前，你一直都是最認真最有前途的職工，那麽好的資質，卻消耗在這種事情上面，讓人可悲。”

【可悲】。

這兩個字打在劉昀身上，比什麽否定和漫罵都要致命。

劉昀緩緩收回了手，臉憋得青紫，身子止不住地哆嗦。

四周都是同事，那些人的視線像是能把他穿透了。沒有人批評他，沒有人指責他，但他入墜冰窖，覺得四面皆是鋒芒。自從林語來了之後，他被奪走的那些光環終于在這一刻重新回到他身上——只不過，化成了拖他進深淵的黑影。

“阿語。”江淮左在前面喊了一句。

林語沒再看劉昀一眼，轉身走向江淮左。

在絕對的實力面前，所有的詭谲計謀都只能俯首讓路。

他們兩人之間自此劃開天地一般的溝壑，劉昀看着林語一步步遠離，就像是目送着年輕的帝王緩緩走向加冕臺。

……

林語走到江淮左面前，低頭說了兩句什麽。

江淮左先是一怔，緊接着“嘶”了一聲：“就吃頓飯而已……哎！你幹嘛去，你這孩子！”

林語幹脆地把材料往身邊組員手裏一塞，然後朝大夥兒一笑，利落地轉身朝樓梯口跑去。

有好熱鬧的同事幹脆趴到走廊旁邊的窗框邊找林語去了哪兒。

只見林語跑下樓梯，沖出大門，撞進門口一名青年的懷中。銀灰色轎車停在一旁，等待的那人穿了一身白色冬衣，笑意吟吟地攬住了林語。

所有人都看見，林博士擡起頭——親了那個人的臉頰。

作者有話要說：  林語：看不慣我，還贏不了我，是不是挺生氣的【扶眼鏡】

[1]：噪聲：在計算機視覺領域，指的是圖像處理後畫面上出現的噪點（再形象點解釋，就是大家看老式電視機畫面上有時候出現雪花屏，那種感覺）

本文交流會中涉及到的，關于計算機視覺方面的理論，參考何恺明老師的兩篇論文。其一《2009 CVPR best paper Single Image Haze Removal Using Dark Channel Prior》這篇文章提出的暗通道先驗算法，直到現在都是圖像處理主流。還有《2016 CVPR best paper Deep Residual Learning for Image Recognition》關于圖像處理深度學習。

感謝時歲邪的火箭炮，魚橘的地雷，感謝辭笙笙的5瓶營養液，謝謝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