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重陰開(1)
沈荨坐直身子,謝瑾将衣衫從她肩頭拉下,專心侍弄她的傷口,沒一會兒,紗布貼了上來,她的胳膊被身後的人從衣衫裏擡出來,繃帶繞過腋下,在後頭被輕輕地栓好。
手沒有移開,一點點地摸着她背上的其他舊痕,那些傷早已沒了痛感,此刻被那只游移的手掌撫着,慢慢就撫出了細微的顫抖和酥軟。
“疼麽?”謝瑾的聲音帶着幾絲壓抑。
“疼啊,怎麽不疼?”沈荨照着額前的碎發吹了口氣,滿不在乎地說。
“知道疼就少惹麻煩。”謝瑾恨恨道,将她光着的胳膊塞回衣衫,拉好衣領。
沈荨系上衣帶,信口胡言,“忍忍就過了,小時候有個和尚給我算命,說我活不過四十,既是如此,不趁活着的時候多折騰折騰,那多虧。”
她說完,聽背後沒了聲息,轉過身一看,謝瑾一臉疑惑,似正在辨別她話中的真假。
“真的?”他問。
“當然是假的!”沈荨哈哈一笑,擡手去摸他的臉,“那和尚後來說,如果我娘多給五十兩銀子,他便做法給我改命,保證我活到七老八十,結果被我娘給趕跑啦!”
謝瑾咬牙拿開她的手,“少說兩句我不會當你是啞巴——粥差不多涼了,我端過來?”
沈荨把頭一撇,“我不吃。”
謝瑾盯了她半晌,起身端了粥過來,往她面前一遞,“不說就不說——自己能吃吧?”
沈荨擡起左臂接過那只粥碗,因牽動傷口,忍不住“呲”了一聲,緊接着卻沖他嫣然一笑,“謝将軍喂我?”
謝瑾走開,“想得美。”
沈荨嘀咕一聲,“好事做到底嘛。”
她用右手拿着勺子,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粥溫涼溫涼的,正是她習慣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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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吃了幾口,偏頭去看謝瑾。
謝瑾正在收拾藥箱,頭略微低着,也不知在想什麽。
“謝瑾,你有沒有發現,”突如其來地,沈荨很認真地道:“你其實對我挺好。”
謝瑾擡頭看她一眼,只哼了一聲。
“真的,早我就發現了,”沈荨感慨道,“大概是如果少了我這個人跟你争,跟你搶,惹你生氣,你的生活會很無趣,也會很寂寞,所以你不管多不待見我,卻總還是護着我,縱着我。”
謝瑾心頭一震,合上藥箱,百味陳雜地看向她。
沈荨下半身窩在被子裏,腿上墊了張布巾,一手掌着粥碗,一手拿着勺子輕輕在碗裏攪動着,臉上的神色很柔和,瞅着他的眼睛裏跳着兩簇小小的燭火,明亮又攝人,只可惜頭頂發髻間插着的一根筷子有些紮眼。
謝瑾目光在那根筷子上停留一瞬,啼笑皆非地移開了。
“你自己沒發現吧?”沈荨埋下頭繼續喝粥,咽完一口,才又道:“你記不記得,洪武二十九年的春天,咱們在蒙甲山碰了頭,你不同意我帶騎兵營去突襲,說太過冒進,最後吵崩了,你一氣之下帶了人就走,而我後來突襲成功,你嘴上只說是僥幸,但其實……”
她停住沒說,望着謝瑾微微一笑,謝瑾有點不自在,嘴硬道:“不是僥幸是什麽?”
“你親自帶人遠遠在後頭跟着,我知道,所以心懷勝念,一往無前,沒有任何後顧之憂。”沈荨輕聲道,望住他的眼睛,“還有今天的事……”
謝瑾只輕咳一聲,沒說什麽。
沈荨垂下眼,“這些我都很清楚,心裏是很感激你的,不是我不願說,而是現在還不是時候,等時機合适,我會把該告訴你的事,全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你。”
謝瑾默默看她把一碗粥吃完,這才端了一盞茶過來,等她喝了幾口茶,把空碗和茶盞拿開,淡淡道:“吃飽了就睡吧,明兒咱們還回你家歸寧呢。”
他說罷,伸手将她頭上那根礙眼的筷子取走,揉了揉她散下來的亂發。
沈荨滿意地嘆了一聲,縮到被子裏,雙手捏着被頭,眼神亮晶晶的,笑着說:“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今晚還是得和你睡一張床。”
謝瑾面無表情道:“是你自己趕着過來的,我避都避不開。”
“是是是,”沈荨這會兒脾氣很好,順着他說:“是我趕着來的,你睡覺不許踢我!”
軍帳裏的床榻比府裏的簡陋很多,最關鍵的,是窄了很多,對于深秋的夜晚來說,被子也過于單薄。
所以當謝瑾在外帳處理完事務後,上了床就發現,這于他實在是一種折磨。
尤其他因琢磨了一會兒沈荨睡前說的那番話,搞得自己了無睡意。
兩人的身體時不時就會挨在一起,睡着了的沈荨很不老實,也不知是慣常這樣,還是因被子單薄而感覺冷,不停地往他身上貼,左臂卡在他懷裏,頭也頂着他的肩膀,最後幹脆把他左肩當枕頭,腦袋整個兒移了上來,蹭着他的頸窩,對着他頸側呼吸。
而她一側綿軟的胸,正壓在他的手臂上,他要很努力,才能抑制住想要伸手去撫摸的沖動。
溫熱幽香的軀體在側,無時無刻不在考驗着他的自制力。
謝瑾想要把她推開一些,又怕把她推下床,只能自己盡可能地往邊上移,最後半邊身子都懸在了床外,要命的是她的腿又纏了上來,他忍無可忍地捉住她的腿想要将之挪開,卻發覺觸手之處一片細潤滑膩,這才想起她沒有穿中褲。
這一下火上澆油,他急忙把手抽開,狼狽地起了身,逃去了外帳。
欲潮來得這般洶湧,謝瑾自己也覺得很吃驚,這倒是沒什麽,關鍵是她現在身上有傷,不适于做這事,而且她對他也還有一些抵觸。
他煩躁地按着太陽穴,想起洪武二十九年春季的那樁往事。
那時西涼王趁西境線各個要塞間正調整兵力之時,派了七萬大軍前來攻打寄雲關,雙方僵持了三四日,沈荨把孫金鳳留在關牆內指揮防守,自己領着一萬騎兵趁夜繞出邊牆,準備突襲西涼軍暫留在蒙甲山腹地的三萬後援軍,在蒙甲山邊緣的月鳳谷與聽到消息主動率兵前來支援的謝瑾不期而遇。
兩人甫一見面就大吵了一架。謝瑾認為她作為大軍主帥,丢下風雨飄搖的關牆,冒險去偷襲三倍于己方兵力的西涼軍過于輕率,沈荨則認為對方絕不會想到這時的寄雲關守軍居然還敢分出兵力來偷襲西涼後援軍,突襲可以起到出奇制勝的效果,而一旦消滅了對方的後援軍,攻打邊牆的西涼軍便會軍心渙散,自亂陣腳。
謝瑾試圖說服她,自己帶了一萬兵馬,不進入寄雲關,只駐紮在關外不遠處,人數雖不多,但可以與關內的守軍共成犄角之勢,這樣一來,西涼軍便不得不顧忌到自己這支隊伍,從而不敢随心所欲地攻打邊牆,如此可以慢慢消耗掉西涼軍的士氣和補給。
沈荨嗤之以鼻,說他太過保守,消耗是雙方的,而自己不想再等。
兩人誰也不能說服誰,最後謝瑾一怒,扭頭就走。他一路生着氣,走了不久,卻又悄無聲息地調了頭,偷偷地跟在沈荨軍隊的後面。
謝瑾這時回想起來,雖然自己是為大局着想才不得不妥協,但當時滿腦子想的,卻都是她發生各種意外的情形,越想越心慌,手中的□□都快被捏出水來,非得要跟在她後面才心安。
類似的情形也還有幾回,每回他都恨得牙癢,但不管鬧成怎樣,只要下一次她來信征詢或者求援,他又會迅速地作出回應,遇到無人可解的難題,他也會第一時間想到她。
氣她惱她,但見不得她出事,每次不歡而散,也總有各種各樣的理由,讓他沒法堅持不理她。
那次和她一起帶人潛進西涼偷馬種,是她成年後唯一一次在他面前受傷,他親眼看見那支箭矢插進她前胸,再往下兩寸便是心髒,當時便覺得那一箭好像插進了自己胸口,疼得透不過氣來。
他對自己這些心緒不是一無所知,但一概歸結為對手和夥伴之間的惺惺相惜,現在看來,其實遠不是這麽回事。
若非他一直念着一縷虛無缥缈的情緣,或會早些明白過來。那晚宮宴上皇帝說衆人“一葉障目”,其實他自己又何嘗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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