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雁歸雲(1)

沈荨領着四千騎兵一路疾行,只半日便出了上京邊界,取道汴州,陳州、三日後到達了望龍關下的靖州。

這一路餐風露宿,日夜兼程,到了靖州之時,沈荨下令将士們在城外紮營歇息一晚,與顧長思交代了幾句,自己尋了個空,按着謝瑾給她的地址,找去了他在靖州城內的府邸。

院子中大興土木,果然正在按謝瑾的意思進行翻修,沈荨的東西單獨派了車馬運送,這會兒還沒送到,府邸的管事就是當地人,捏着昨日剛接到的信件,給沈荨看謝瑾畫的圖紙,很不解地問:“謝将軍這是何意?這屋子翻整也就罷了,後院裏圈個地方修這麽大一個池子?光引熱水就要費不少功夫,謝将軍畫的管道我也看不懂。”

沈荨大刀闊斧道:“那就砍了,這池子不修也罷,勞民傷財的,你家将軍問起,就說我說的。”

管事大喜,又問:“謝将軍畫的這種拔步床,不瞞您說,在靖州我還真沒見過,四面八方都要鑲鏡子,這可怎生弄?”

沈荨正要說把鏡子都去了,轉念一想,都給他弄沒了怕不好交代,難得這般沉悶古板的人想要變通一下,太打擊人的積極性也不好,遂道:“不用四周都鑲,就西壁上鑲一塊吧。”

她腦子裏不由自主浮現出一些畫面,臉微微熱了起來,猶豫片刻,又道“等等——頂上也鑲一塊。”

不然着實有點可惜。

管事沒注意心神浮蕩的沈将軍臉上那一點異樣的表情,點頭應了,又為難道:“靖州這邊磨鏡的工匠手藝差了些,這樣大塊的鏡子恐磨不好,要不讓人到下頭的松州府去買。”

“哪這麽麻煩?”沈荨道,“磨成什麽樣就什麽樣吧。”

她胡亂指點一番,又和管事閑聊了幾句,獨自去了街上閑逛。

靖州城算是西北邊陲上一座最大的城池,也最靠近宏偉壯闊,千峰百嶂的騎龍山脈,此時剛進入初冬,起伏延綿的山峰頂上已積了厚厚的雪,人在城內眺北而望,也能隐約看見山頂上浮着皚皚的一帶白綿。

接近靖州城的這處山勢是騎龍山脈最平緩低矮的一部分,最開闊的山坳中坐落着望龍關,高達七八丈的堅固城牆随着山勢延綿開去,如龍卧蒼野,在風吹雨打、霜侵雪摧的歲月中,牢牢地保衛着關牆下的城池和城池中的人。

靖州的風土人物與上京迥然不同,處處都透着粗犷、蒼砺和質樸,這處地方的土地原本比較貧瘠,經過多代人的墾植,現今已經有了很大的改善,但靖州仍不是一個以農業為主的地方,更多是作為南北來往客商的集散地,當地土生土長的居民并不多,很大一部分百姓都是近幾十年邊關安定後才從四面八方遷來的。

空氣幹冷,風刮在臉上如刀子一般,剛入冬,北地已下過兩場雪,初雪方霁,碧藍明淨的天空下人來人往,街道縱橫,路邊幾乎都種着胡楊樹,屋子大多是用石頭建造的,簡單、低矮卻堅固,以抵擋嚴寒的天氣和凜冽的風沙。

沈荨因着暗軍的關系,特地留意了一下城中的居民,大多數的人面容清和,眼神簡單,偶爾有人瑟縮在街角或桀桀而過,朝她投來陰狠而戒備的一瞥。

她尋了個酒肆,要了一碗當地一種叫套馬杆的烈酒,這種酒是關外游牧民族帶進來的,酒性猛烈,入口辛辣,喝一口,酒液似火一般燒入喉間,滾下胸腹,渾身都暖了。

沈荨仰頭瞧着遠處騎龍山峰頂上孤飛的一朵白雲,喝了兩口,心下暗呼痛快,直到悠閑地把一碗酒喝盡,這才摸了一串錢出來放在桌上,起身出去。

酒肆的掌櫃追出來喊道:“這位姑娘,您給的錢多了!”

沈荨未回頭,背着身擺擺手去遠了。

次日天未亮沈荨便整軍出發,她把朱沉派了與顧長思一道,領着一千八百名騎兵往騎龍坳進發,自己則帶着剩下的将士取道望龍關。

離了靖州城不遠,縱馬馳過一大片戈壁荒灘,漸漸光景蒼涼,風緊雲厚,不多會兒飄起雪來,一隊人馬到達騎龍山廣坳中的望龍關大營時,北風卷雪,四下裏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望龍關駐紮了近三萬北境軍,營地便在關牆下不遠,一個營帳接着一個營帳依着平緩的山勢延綿開去,望不到邊際,高大巍峨的關牆便矗立在不遠處,從近處看更是雄偉渾厚,城牆上旌旗獵獵,于風雪中飄展蕩宕。

沈荨深吸一口氣,翻身下馬。

瞭望塔樓上的士兵早看見了風雪中急速趕來的這隊人馬,得到通報的軍師崔宴趕着到了營地門口,正正好接下沈荨手中的那柄長刀。

“沈将軍居然來得這般快。”崔宴抱拳行了一禮,笑道。

他年近不惑,臉上已有明顯風霜侵蝕的痕跡,五官樣貌平平無奇,是人堆裏最不引人注目的那一類人,但多打量他幾眼,便會覺得此人身上有一種奇特的風度和氣質,尤其是一雙眼睛,光芒內蘊,暗藏鋒芒,有時偶然一瞥,帶出來的眼風是切金斷玉一般的鋒銳狠厲。

他早年曾獨自領兵駐守過西境的寄雲關,跟着謝戟到北境後,從前線退下來,不再帶兵上戰場,雖然還有軍職在身,但大家都已習慣稱呼他為“崔軍師”,而非“崔都尉”。

沈荨與崔宴也算熟悉,當下便笑道:“若不是這場雪,到的會更早些。”

崔宴點頭道:“沈将軍一貫雷厲風行,請先至大帳再說話。”他說罷,喚了身後侍衛領着二千餘兵馬進營地安置,自己帶着沈荨往中軍大帳緩步而行。

沈荨一面走,一面觀察着營地內的情形。

此時雪漸漸小了,雪粒子飄在半空中,飛飛絮絮,沾在人身上,不一會兒便化了。中軍大帳前的校場上還有幾隊士兵在操練,邊上的積雪處有士兵正在鏟雪,忙而不亂,甲擦戈鳴之聲和着士兵的吆喝響徹校場,空氣中都是她所熟悉和安心的味道,她唇角不由浮起一絲微笑,漸覺身體裏血流汩汩,被凍得僵住的經脈都舒展自如了。

進了中軍大帳,崔宴将候在帳內的幾位北境軍将領一一引見給沈荨。

幾位将領事先得了崔宴的吩咐,對沈荨都很恭敬,但客氣中帶着明顯的疏離和冷淡,只有一位統領重騎營叱風營的李覆李将軍,幾年前沈荨領兵支援獒龍溝,大捷後西境北境兩軍将士歡慶時曾與他拼過酒,因此他言談舉止之間倒是真心誠意,對沈荨很熱情。

幾位将軍出帳後,沈荨對崔宴笑道:“不知崔軍師忙不忙?我想去城牆上看一看。”

崔宴應道:“此時城牆上正好換防,沈将軍不如先安歇片刻,等吃了晚飯,我再帶将軍前去。”

晚間崔宴果然過來,請了沈荨一同去城牆上巡視。

沈荨已換了北境軍軍服,挂了銀色鎖子甲,外頭罩了一件披風,領着姜銘一道上了城牆。

夜風凜冽如刀,刮得旌旗袍角呼喇作響,城牆上火把通明,士兵換防已畢,十步一崗,森然肅穆立在牆垛處,火光照耀下鐵甲槍刃反射出耀眼光芒,冷冽幽光一直閃爍至城牆遠方。

沈荨自城樓上往前方望出去,刺骨寒風從後頸脖灌進背心,身體一陣冰涼,但她并沒去整理衣領,只是筆直地伫立着,眺望遠方沉寂幽暗,覆了一層白霜的起伏山巒。

此地一百裏開外,越過騎龍山脈這一處山坳,便駐紮着樊國的軍隊,兩軍之間常常摩擦不斷,不久前樊國新王登位,樊軍的挑釁更是隔三差五,顯然是在刺探着這邊的軍防兵情。

“崔軍師說說吧,”沈荨朝站在她身邊的崔宴側過頭來,問了一句,“如今什麽情形?”

崔宴斟酌了一下,謹慎地說道:“我們該準備的也準備得差不多了,只是樊軍氣焰嚣張,仗着樊國王庭有樊王座下磨刀霍霍的十八萬大軍,不時過來攪擾一番,雖未曾動真格,但也令我們很頭疼。”

他頓了頓,又道:“現營裏兵器庫有箭矢一百萬支,長矛三十萬支,桐油二十萬桶,石砲和抛石車夠用,火藥也準備充足,只是樊軍若是一直挑釁不斷,我們經不起這樣的消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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