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跑路
王尋峰派人将顧家的宅子團團圍住之時,顧雪明正在院落中陪夫人和十歲的小兒子看花,海棠潇灑如錦,豔無俗姿,團團簇簇與朝日争輝。
花開得欣喜,事情卻來得突然。
顧雪明正伸手端茶,石桌上的熱茶滾青葉,袅袅冒着輕煙。只見一粒碎石疾馳而來,從他手側擦邊而過,瓷杯應聲而碎,清液濺灑了一地,潤濕塵土。
“夫人,先帶孩子進屋。”顧雪明用手輕柔地摸了摸夫人的肩膀,試圖安撫驚魂未定的她,語氣卻有些急切。
他話音剛落,無數黑藍勁裝的人從牆後面竄了進來,将他們圍成了一團。一道身影從天而下,傾身襲來,掌間刮起數道勁風,逼得顧雪明節節退步。電光火石之間,那人額前發絲被狂風掀起,顧雪明恍惚看見了那人擡起的眼,狹長中帶着野獸般的桀骜,跋扈的寒芒能刺得人脊背一涼。
“顧前輩,”那人好像笑了,“您莫不是老了,手腳如此不靈快。”
“你……!”顧雪明勃然色變,定神下來卻發現妻兒全被對方的人手控制住了。
那人在他身前站定,一襲黑衣且身形颀長,中長發随意綁了一個辮子搭在肩上,額前碎發随性撘下,遮住了一半眼睛,漏出另一只幽幽如狼的眸,整個人透出一種陰森詭谲的氣質。
他裝模作樣抱拳行了個禮:“後輩乃無方堂右護法,伏淵。我們堂主已經在廳堂等候顧前輩多時了。”
王尋峰的确在廳堂,和他一起的還有許多無方堂的勁裝弟子,皆肅穆不言地封鎖着整個屋子,仿佛連一只蚊子動态也能一清二楚。
地上倒了些顧家的家丁,顧雪明皺眉朝看了看,伏淵在旁露出和善的微笑:“他們只是暈過去了而已。”
“顧老板,許久未見,別來無恙啊?”王尋峰率先開口。
“無恙,無恙。”顧雪明皮笑肉不笑,“一別兩寬,歡喜得很。只是不知堂主今日來此,有何見教?”
王尋峰撩袍坐了下來,半眯着眼看向顧雪明,手指敲着木椅扶手,語氣慢條斯理,就像問候老朋友:“也沒什麽,只是想問顧老板一些問題。”
顧雪明冷言:“這個問題,顧某是非答不可嗎?”
王尋峰向前傾了身子,雙手交疊放在身前,語重心長地嘆了口氣,如教育後輩一般,明明是威脅的話語,卻偏帶了種循循善誘的語氣:“顧老板,你可能有所不知。通常我問別人問題的時候,都是我在給別人機會,錯過了,可就追悔莫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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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小孩的哭腔突然從廳側嚎了出來,顧雪明五內如焚,連忙回頭。只見伏淵站在他兒子身後,手輕輕搭在小孩柔弱的肩膀上,并朝他輕佻地眨了眨眼,唇角微提露出一個危險的笑。
顧雪明抹了把冷汗,有些誠惶誠恐:“堂主想問什麽?”
“不知顧老板認不認識此物。”王尋峰從衣服裏掏出了一把明晃晃的銀匙,上面刻的一個“衛”字,清晰可見。
顧雪明如着雷殛,瞬間大驚失色,卻又暗暗讓自己冷靜:“這……你是怎麽得到它的?”
王尋峰沒有理會他的情緒變化,避重就輕道:“看來是認識了,那能不能請顧老板同我說說,這是何物?”
顧雪明頓時清醒得很,心中了然卻已無處可訴,只得苦笑一聲:“既然堂主煞費苦心得到了此物,想必本就知道這是什麽,何必明知故問。”
王尋峰鎖緊了眉峰有些不悅,把玩着手中的鑰匙,裝出一副慢條斯理的模樣:“我以為顧老板已經聽懂了我先前說的話,想必尊夫人和令郎,還在等着和閣下一同賞花。”
他擡眼看向顧雪明,眸中鋒芒盡顯:“機會,可要好好把握了。”
顧雪明沉默半晌,只好妥協:“這鑰匙是我們結義之時的信物,每人都有一把。”
“那你們五個,可是在這鑰匙之後,藏了什麽東西?”王尋峰接着問道。
顧雪明正猶豫着,卻瞟見伏淵的手已經摸到了他兒子的頸後,孩子全身都顫顫巍巍,大氣不敢出一個。
王尋峰繼續說:“顧老板,你可要想清楚,莫做了些讓自己後悔的決定。”
顧雪明做決定的過程在他內心十分漫長,仿佛徒手攀爬荒野高山,舉步維艱。末了,他在內心的争鬥中敗下陣來,艱難的吐出兩個字:“……功法。”
接下來的話語仿佛變得輕松了,他下阪走丸将話一次性說完:“鑰匙後面藏了功法,清岚山莊的‘還年易世’。”
王尋峰得到了自己滿意的答案,暗道黑衣人沒有騙他,心中瞬間踏實許多。他将手中的鑰匙重新收到了衣服裏,起身走到顧雪明的面前。
顧雪明感到一陣強勁的壓力迎面而來,後背已被無名汗浸透。王尋峰內力深厚如淵流沉底,若他用氣場逼壓,江湖上大部分人看到他站起來的時候,就已軟了腿。而顧雪明,能堪堪将身形站穩。
“那你的那一把鑰匙,在何處?”王尋峰問。
“不在此處。”顧雪明頂住壓力,大汗淋漓,“你就算在此處搜到底,也搜不到的。”
“我對你的耐心太足了,顧老板。”王尋峰一揮手,伏淵一把掐住了孩子的肩膀,疼得小孩叫喚了幾聲。
顧雪明嘆口氣,無奈道:“在我女兒顧飛雨身上,她不在家中。”
“你女兒?”王尋峰冷笑一聲,甚至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小姑娘家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你居然把這種惹險的東西交給她?你在糊弄我?”
顧雪明緩緩搖頭:“你搜便是。”
“那便信你一回,你的其他家人暫時沒有危險。”王尋峰做了個手勢,伏淵将小孩兒放開,無方堂弟子攔着夫人的劍也放了下來,小孩兒邊啜泣邊跑到了他娘懷中。
王尋峰道:“我屬下下手一向沒什麽輕重,你就不怕我派人去搜捕你女兒,一不小心讓人香消玉殒了?”
顧雪明咬牙切齒擠出幾個字:“聽天由命。”
“顧飛雨,好名字,”王尋峰突然笑了,笑得愉快而洪亮,如雷霆轟鳴,甚至顯得有些喪心病狂,笑罷之後,他用親切的語氣朝向顧雪明,“正巧我的月兒與你家的姑娘歲數差不多,應是可以成為朋友的。讓你女兒陪她去做個伴兒,也不算虧吧。”
顧雪明心道此人已瘋,內心已然怒不可遏,卻無可奈何,只能忍氣吞聲。
王尋峰領人走之前,站在顧雪明身側,語氣頗具威脅卻又十分誠懇:“實話,雖然我很不喜歡你們,鑰匙也在我手中,但衛不眠的死的确與無方堂無關。顧老板,人心易變,你合該好好想想。”
他腳踏出門外,又回頭補充道:“顧老板,你好歹也是有身份的人,偌大個宅子,沒幾個守衛保護安全怎麽能行,不如我無方堂做回好事,留一些人手在這宅子四周保護你們。”
“那便勞煩堂主了。”顧雪明自然知道王尋峰的意思是讓一群人監視他們,但現下只能惟命是從。
“都是老交情了,顧老板不必客氣。”王尋峰還不忘虛情假意地客套一句,轉身大跨步走了。
人都出門之後,夫人一把撲到顧雪明懷中,揪着他的領子,哭嚎道:“你把什麽東西給飛雨了,你怎麽能讓她獨自涉險呢?!”
顧雪明理解了王尋峰前面所說的話中之意,有些心猿意馬,但面對夫人,他仍是不疾不徐地安撫,言之有力:“飛雨已經長大了,即便她是姑娘,仍是個可以頂天立地的人。我相信現在,她面對無方堂的手下,定能想辦法全身而退。”
他話雖如此,卻在心頭默默念了一句:但願。
柳雲生被衛殊行一路拖拖抱抱帶到了白術的住處。柳雲生躺在床上有些迷糊,白術坐在床邊為他處理傷口,床頭矮桌的白布上躺着剛拔出還帶着血的箭。
衛殊行站在床邊,将前因後果簡明地同白術講了一遍。
然後他道:“我原以為只是一箭,沒射中要害,不會特別嚴重。”
白術沒有擡頭,問:“射箭的是何人?”
“他說他叫邱小八。”
傷口剛好包紮完畢,白術站起來走到白芷端來的清水盆邊,清咳幾聲,一邊洗手一邊娓娓道來:“五方堂的左右護法,‘箭不虛發’邱小八,和‘浮詭之兵’伏淵,雖然年輕,卻可都不是等閑之輩。”
他回頭指了指柳雲生的肩膀:“邱小八的箭可是有餘威的,他的肩膀要是再多中兩箭,可就廢了。”
衛殊行眸中有了難得的動容,看上去似乎有些愧疚:“柳兄都是因為我……”
“不不,”柳雲生連忙搖搖頭,“射得準不如接得好,是我自己大意了。”
白術将衣架上的一件披風拿下,往身上一罩,囑咐白芷:“芷兒,你先在這兒照顧他們,我出門探探情況。”
他又轉向衛殊行:“賢侄,我的居所較為隐蔽,無方堂一時找不到這裏,你們先休息。”
衛殊行道:“躲躲藏藏也不是長久之計,我本就不是害王姑娘的兇手,不如我去和他們講明。”
“胡鬧,”白術立馬否決,“王尋峰可不會輕易信你,他寧可錯殺。”
“但是,三叔你的身體,我怕……”
“又不是病得茍延殘喘,你三叔都病了這麽多年了,還怕這一下?”白術揮手作別,就踏出了屋門。
白芷朝他們兩人笑了一下,柔聲道:“我去看看藥煎得如何了,有什麽需要,去隔壁喚我一聲就行。”說罷也退出去,順便關上了門。
見衛殊行依舊愀然不樂,柳雲生眼睛一轉把話題支開,躺在床上擡眼看着他:“剛剛三叔說的什麽,無方堂的左右護法,你聽說過?”
衛殊行點頭:“自然。”
“‘箭不虛發’和‘浮詭之兵’,你們江湖人難道都喜歡弄這種外號嗎?”柳雲生側過身,用手撐着腦袋,饒有興趣的目光炯炯看着他。
衛殊行答:“都是旁人取的,他們名氣比較大,旁人叫着叫着,就廣為人知了。”
“這樣的外號叫起來倒是挺霸氣的。”柳雲生将身子平躺下來,用沒受傷的一邊手枕着腦袋,翹起腿晃蕩起來,心裏琢磨着要不要給自個兒和衛殊行也取個外號玩玩。
只見衛殊行直接半側着身子坐在了床邊,輕輕用手掌覆住柳雲生的手背,目光格外溫柔,就像冷冽的獅子突然變成溫順的貓并在床邊搖尾巴。違和感沖面而來,驚得柳雲生晃蕩的小腿一下耷拉掉了下來。
柳雲生心想他又要自我埋怨了,果然,衛殊行說:“倘若我當時阻止你纏着我,此刻你就不會與我一起涉險了。”
柳雲生心想不妙,衛殊行可能要勸退他,不讓他繼續跟着,于是立馬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在衛殊行還未開口之時就說服:“如今,他們已經看到我和你在一塊,我已經撇不清關系了,此後可能路途兇險,還請衛兄多多指教。”
衛殊行愣了愣,竟一時無言以對。柳雲生反握住他的手,扯着臉擺出一個誠懇的笑容,挖空心思憋出一句好話:“最初是我自己一廂情願,總得有始有終。以後咱們就是朋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柳雲生心想,縱然衛殊行有讓他離開的心思,他這般死皮賴臉,總歸會被縱容。
果然,衛殊行只得默認了,他抽出被握住的手,突然問道:“對了,你的輕功竟然這麽好,是你師父教的嗎?”
柳雲生點點頭:“那一招叫天外飛仙。”
“天外飛仙?”衛殊行有些詫異,随後一副豁然開朗的樣子,“原來你竟是無名門的弟子?你師父豈不是雲下仙人?”
“無名門?”柳雲生先是愣了一愣,然後開始糊塗,他的師門就師父,他,他師弟三個人。雖然他知道師父被人稱為雲下仙人,但竟不知道還有個門派名字。
衛殊行娓娓道來:“我小時候就聽說了,雲山有個門派,掌門代代皆為高人,翩然如鶴,不理塵世,一心只問天道,但若江湖逢亂,則必出山門,且能一舉定乾坤,被人稱做‘雲下仙人’,而且掌門會下山收養孤兒當弟子。但江湖人既不知道雲山在何處,也不知道門派叫什麽,便叫它‘無名門’,而天外飛仙,就是這個門派獨有的輕功,休迅飛凫,飄忽若仙。”
“沒想到有朝一日,我竟能見到雲下仙人的弟子。”他似乎有些開心。
這是衛殊行話說的最多的一次,柳雲生聽了內容之後有些不可思議,甚至還想笑。他連忙擺手:“這些傳聞太誇張了,我師父也就只是個無趣的白胡子老頭罷了,沒傳說裏那麽厲害。況且,我師父他老人家才懶得下山,才不會管江湖亂沒亂。”
“但是,你師父沒來,你不是來了嗎?”衛殊行一改平日拒人千裏的冷峻,突然認真地低頭看着他。目光忱忱,掃過他臉上的每一寸皮膚,像欣賞一件得之不易的瓷器。
距離很近,柳雲生不得以直視衛殊行的眼睛,看久了卻覺得會溺死在那黑亮深邃的眼眸中。他遂微微偏過頭,一只手撐着床坐了起來,衛殊行這才直回身子。
柳雲生幹笑幾聲,緩緩将身子向後挪,靠在床頭,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道:“這……我來,有什麽用。”
——畢竟我只是圖個熱鬧,看個好奇。他在心裏念叨。
“……我又不是仙人下凡。”
衛殊行仔細想了想,道:“柳兄玉樹臨風,神采俊逸,倘若不開口說話,倒可以裝一裝仙人。”
柳雲生連忙說道:“是呀是呀,我開口說話,那就太親切了,哪有這麽好說話的仙人。”
不一會兒,白芷就将藥端來了。良久,柳雲生喝完藥,白術也回來了,神色焦急。
他說:“收拾收拾東西,我們趕緊逃出城。”
作者有話要說:
柳雲生:我師父原來那麽流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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