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豁達
竹篁幽岑,割裂碎風斷月,遠山洗得呈一連墨色,竹屋在靜谧中一塵不染。
柳雲生站在屋門口,看着湯雲谷替床上睡着的衛殊行把脈。衛殊行想來受傷嚴重,從鎮子出來,路上就支撐不住暈了過去,如今躺在床上,靜得像一尊玉。
柳雲生頗為坐立不安,在門口數樹葉消磨時間,終于等到湯雲谷走出屋子,還沒開口,就聽湯雲谷搶先問道:“你打算何時回雲山?”
柳雲生先是愣了一愣,低了低眼,緩緩回答:“師父,……我可能暫時不會回雲山了。”
湯雲谷并沒有表現出多餘的驚訝,面無表情卻開口驚人:“為師換一種問法 ,——待衛殊行死之後,你會回雲山麽。”
“啊?”柳雲生像突然被冷水過了腦子,神色一懵。
湯雲谷語氣依舊平淡:“原來你不知道?你這位朋友可沒有多長的壽命可剩了。”
柳雲生知道師父不會拿人命之事說笑,頓時愕然,仿佛聽到心中有什麽瓷片咔嚓一聲碎了,空氣好似凝成了冰,呼吸都滞了。恍惚許久,他才正起了神,嗓子不自覺有些發顫:“……為何?”
湯雲谷看着柳雲生,眸眼像一片不起波瀾的深潭,無聲地接下了一片嘆息的葉:“先撇開他受得這些亂七八糟的外傷和內傷,他中了一種蠱,據為師所知,此蠱極毒,不知下蠱之人是何等恨意滔天,才會給他烙上此等惡意。”
柳雲生不解:“我知道衛兄中了蠱,但他一直控制得很好,只在最初發作過一次……”
“問題就在這裏,——他控制了。”湯雲谷緩緩道,“此蠱,要麽為其所控,要麽與人玉石俱焚,它是不可被壓制的。”
柳雲生微張着嘴,滿目震驚,突然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湯雲谷繼續道:“這個蠱,衛殊行要麽接受它任其擺布,要麽就被它折磨耗盡。依脈象看來,他恐怕早就做出選擇了。”
“這個蠱難道沒有解法嗎?”柳雲生不依不饒。
湯雲谷搖搖頭:“哪怕為師自诩盡知天下事,也不知此蠱何解,恐怕唯一知道解法的人,已經死了。”
“現在的衛殊行,體內相當于有根刺在橫沖直撞,他妥協,刺就會停下,然後融為他身體的一部分,他若不妥協,刺就會一直折磨他,直到死去。”
湯雲谷的言語字字誅心,直插柳雲生的心頭,延綿出滔滔不絕的痛。
柳雲生一直活得順風順水,曾經最難過的事情也不過是被罰掃雲山山頭堆積的厚雪,令人過于精疲力盡。不問世事的生活導致他對世間的傷悲感受都很遲鈍,而木讷過後,悲恸的襲來就如蓄得太滿的水,毫無間隙地将人全然沖垮,各種心情都被攆得粉身碎骨,只剩徒然的悲,嘶啞地吼着不知所雲的聲響。
他終于無力地靠欄蹲下,用手遮了半張臉,将不穩的聲音埋入嗓底,似将悲傷隐入深不見底的淵:“我竟然什麽也不知道……”
湯雲谷沉默半晌,拍了拍柳雲生的肩膀,道:“依他的身體狀況和意志力,為師估計他還能再活十年,長痛不如短痛,——你當真不回去?”
柳雲生埋着臉,默不作聲似是在思考什麽,良久,擡起眼往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在恍惚中有些破碎。
“你或許也發現了,他逐漸開始嗜睡,因為體內與蠱毒的盤旋會消耗他過多的精力。”
柳雲生依舊沒有答複。
湯雲谷在輕描淡寫的語氣中循循善誘:“他僅剩的這十年,他先會發現自己視線越來越模糊,然後完全看不見,變成瞎子,緊接着,他會慢慢聽不見,變成聾子,然後便是四肢開始麻木,……最終他會像個廢人那般死去,——更大的可能是他無法承受痛苦,屈服了蠱毒之下,變成無惡不作的瘋子,他不再痛苦了,而執意留下來的你又會怎麽辦,殺了他?”
“師父,你不用再說了。”柳雲生阖上了眼,眉頭緊鎖着心煩意亂,神色一瞬間布滿了灰敗的疲憊。
湯雲谷眼裏嘆了口氣:“為師先走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柳雲生坐在地上發愣,許久,他終于起身,推開房間的門,竟發現衛殊行已經醒了。
衛殊行強撐起了上半個身子靠做在床頭,臉色蒼白得就像剛從摧枯拉朽的噩夢中驚醒,見到柳雲生推門,發白的唇角竟努力提出了一個無力的笑。
“我沒事。”衛殊行聲音輕得像抓不住的風。
柳雲生突然就流下了一滴淚。
衛殊行有些無奈:“你怎麽還哭了,像個小孩子似的。”
柳雲生上前将衛殊行溫柔抱入懷中,感受他清晰分明的軀體輪廓和略為冰涼的溫度,恨不得将人捂熱乎了。衛殊行将手搭在柳雲生背上,低聲道:“我聽見了。”
柳雲生心裏本能一悸,立馬知道衛殊行下一句會說什麽,突然間便堅定了,搶在他前頭,直接截斷了言語:“你不能趕我走,衛兄,我不會走的。”
衛殊行早就知道他會如此回答,目光深深望向落空的遠處,嘆氣道:“……那可怎麽辦呢。”
“我這人平時沒什麽心願,我只是想陪你久一點罷了。”柳雲生的聲音帶着讓人無法掙脫的低纏,“我既已知道最壞的結果,你還怕我會痛苦嗎,令我痛苦的事,應當是明明你知我心意已定,還要将我推開。”
衛殊行将臉靠在柳雲生的肩上,緩緩閉上眼:“如果我死了……”
“如果你死了……”柳雲生聲音有些飄,就像要被風吹像悠悠遠空,“如果你死了,我便在你金陵的院落裏栽滿花樹,把你葬在花下,然後連你的一份繼續活下去,做你想做的事,去你未能去到的地方,待每年開春,我就回金陵在花下為你釀酒,同你說這些故事……江湖上再也不會有別人知道我們的事情,所以我要記憶旺盛,然後長命百歲,待到空乏之時,再一遍一遍的回憶和你的日子,——這些我生命中最開心的日子。”
衛殊行眼眶莫名有些熱,低沉的嗓音帶着沙啞的哽:“我本以為,人這一生,獨來獨往,獨生獨死,皆苦樂自當,衛某何德何能,不曾妄想有過今日相伴……想來世間長久本就是奢望,從此往後,每相守一天,都是我多得的幸運。”
柳雲生的手指指腹溫柔地擦過衛殊行的臉,深沉道:“是你妄自菲薄,老天本就欠你良多。”
衛殊行輕聲笑了:“看你都把最絕望的結果都輕松說出來了,我突然就不為你難過了,就讓我自私一點吧,——我此生唯一的私心,就是和你待在一塊兒了。”
柳雲生小挑了挑眉:“不要小瞧我,我這個人可豁達了,我怕的就是你沒有私心。”
待衛殊行再次睡下休息,柳雲生才出了屋,擡頭看見湯雲谷站在遠處的高坡上,月亮在他頭頂懸得澈亮。
柳雲生輕功落到湯雲谷身側,聞他發問:“如何,辭別的話說完了?”
柳雲生搖搖頭,笑道:“還沒有,等你們要回去時,我再對你們說吧。”
湯雲谷面露微訝,又很快釋然了,感慨道:“原來師父并不曾全然了解過你,是為師自以為是了。”
柳雲生略帶調侃道:“師父,雖然江湖人都以為你無所不知,但或許你真的未曾全然了解過任何人。”
聞言湯雲谷竟怔了半晌,才恍然嘆了口氣:“……罷了。”
“所以,你還未曾回答過師父的問題,倘若有一天衛殊行走火入魔,你會殺了他嗎?”湯雲谷鄭重地看向柳雲生,重新問道。
柳雲生毫不猶豫:“會。”
他沒有看湯雲谷神情的變化,只是自顧自解釋,眼神卻是罕見的漠然:“但我并非因為恪守仁義道德,或是有像師父這種悲天憫人之心,我會這麽做,僅僅是因為,——這是他所希望的。有時候我甚至懷疑,除他之外,我對這個世間真的還存有多餘的感情麽?我表現得像個紅塵世俗之人,現在我才發覺,我的紅塵世俗裏,只有他。”
“你當真下得了手?”
“如果事情真的如此發展,無法挽回,那他便早就死在了那副軀殼裏。”柳雲生淡然道,“我殺了他,健康活着的人是我,痛不欲生的人也是我,而他早已不會感受到任何痛苦了,甚至可以在束縛中被解脫。他既不會再痛苦,我又為何下不了手。”
“你既痛不欲生了,如何過活?”
“不知道,到時候再看吧,人總不可能會一直悲痛吧,總得讓我休息一下。”柳雲生苦笑,“如果我現在就把将來的問題思考完了,那以後的我思考什麽,這對他不太厚道。”
湯雲谷道:“為師竟有些看不懂你了。”
“興許山人的妙計也沒那麽好使吧。”柳雲生道,“別把人想得太簡單了,師父。”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太忙了,謝謝大家願意等我,這幾天假期會把正文努力一點一點更完
還有,真的不會虐 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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