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天已經徹底黑了,秋夜的晚風裹着雨腥氣,絲絲縷縷的往人衣服裏鑽。

塑膠跑道和潮濕的枯葉黏在一起,踩上去咯吱咯吱響。

絕大部分同學都有私家車來接,但黎容沒有。

他病的搖搖欲墜,腦袋上扣着白帽子,衣領遮住大半張潮紅的臉。

肯送他去醫院的人不多,林溱算一個,班主任算一個,岑崤算一個。

楊芬芳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火急火燎問:“燒的這麽嚴重,怎麽不早說,這個狀态怎麽能考試呢,燒出肺炎來怎麽辦!”

她頭疼。

黎容最近越來越讓她頭疼,以前明明是寡言少語一心向學的優等生,現在就像受了刺激一樣,這才短短幾天,麻煩事沒完沒了。

林溱着急的直搓手。

他晚上還有一個聲樂培訓課要上,老師特別難請,是國外來的知名音樂劇演員,能給他指點一二對他的藝考有很大幫助。

可他很想陪黎容去醫院。

黎容病的那麽嚴重,那麽可憐,他在這時候一走了之,他會愧疚一輩子的。

但他父母必然不理解他對同班同學的重情重義,在他父母眼中,前途,藝考更重要。

他們會罵他幼稚,不成熟,瞎逞能,有老師在就應該一切都交給老師。

楊芬芳也說:“我送黎容去醫院看看,你們該回家就回家吧,家長肯定也等急了。”

林溱的心又是一沉,看來楊芬芳也不會同意他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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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複早就等的不耐煩了,一把抓住岑崤的胳膊:“走走走,說好了比比射擊的,這次我絕對不會輸。”

他拽了一下,岑崤沒動。

簡複怔了怔。

黎容虛弱的喘着熱氣,眼皮低垂,精神恍惚,但在聽到簡複的話後,他第一時間揪住了岑崤的衣服。

他自以為用了很大力氣,但對岑崤來說實在是不值一提。

不過不值一提的力氣,似乎很起作用,至少,岑崤沒讓他的手抓空。

岑崤低頭,看了眼攥着自己衣服的泛白的指腹,冷靜的對楊芬芳說:“我送他去醫院,我家順路。”

楊芬芳斷然拒絕:“不行,怎麽能把這事交給你一個學生。”

“那就一起。”岑崤的右手直接繞過黎容的後背,攬住他的肩頭,往懷裏帶了帶,黎容渾身都是滾燙的,但卻還在瑟瑟發抖。

楊芬芳這次沒話說了。

黎容再清瘦,到底也是個男生,她一個人真的扶不住。

簡複只好深吸一口氣,默默翻着白眼望了望天花板,然後一把拽過林溱:“走啦,還看什麽看。”

林溱欲言又止的望向黎容,但也只好跟簡複走了。

岑崤以前有司機接送,但自從成年後,他就拒絕了司機,自己開車。

楊芬芳也有車,她主動說:“坐我的車吧,你扶他去後座。”

岑崤沒推辭,攙着黎容上了楊芬芳的車。

天上還飄着蒙蒙細雨,雨絲細的像絲綢上的針腳,刮到臉上,只能留下些許潮濕的痕跡。

岑崤剛一坐穩,黎容就沉沉的歪倒在他肩膀上。

白色的絨帽擠到岑崤頸間,帽檐被壓的變形,遮住黎容的眉眼。

病倒的黎容有種異樣的美感,他胃痛少食,側臉時常蒼白的厲害,但此刻卻漾着青澀的紅暈,方才細雨撲面而來,挂在他皮膚那些幾乎透明的細小絨毛上,好似剔透輕薄的桃花瓣。

岑崤微微側過頭,只能看見他精致高挺的鼻梁,和微微開合的唇。

輪廓分明的下颚叫嚣着他的營養不良,但卻并不影響這張臉的精雕細琢,岑崤總覺得,他要是能多吃點,會更好看。

但讓他吃營養餐,總是比喂三歲小孩還麻煩。

黎容堂而皇之的将重量都壓在岑崤肩膀上,在車上晃悠不久,就昏睡過去了。

他太久沒睡覺,在昏暗安全的環境裏很容易放松警惕。

車開了沒幾分鐘,黎容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黎容睡不踏實,皺着眉,幾乎要努力把眼睛睜開。

岑崤直接從他溫熱的衣兜裏将手機掏出來,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然後冷着臉,毫不猶豫的挂斷,根本沒争得黎容的同意。

是宋沅沅。

沒有手機鈴聲吵鬧,黎容的眉頭緩慢舒展開,頭也更沉了。

岑崤見他眼皮不動了,這才慢慢擡起手,輕嘆一口氣,小心翼翼的遮住黎容的耳朵。

雨點敲在玻璃上,車輪碾在泥地裏,發動機發出些許的嗡鳴,這些都盡數被隔絕在黎容的世界之外。

到了醫院,楊芬芳停車,岑崤将半醒不醒的黎容扶了下來。

然後楊芬芳去挂號,岑崤帶着黎容到病房等待抽血。

黎容輕輕咳了兩聲,難受的扯了扯衣領:“嗓子有點疼。”

岑崤站在病床邊,簽了一份責任須知,聽到黎容的聲音,他暼了他一眼,沒說話。

黎容靠在急診病床上,悻悻的撇了撇嘴。

楊芬芳那邊交完了錢,值班護士來給黎容抽血,暖呼呼的外套脫掉,挽起袖子,露出手臂。

他的血管看起來特別清晰,針頭刺入皮膚,鮮血沿着細細的管道湧出來,逐漸充滿着小小的采血管。

黎容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血液往外流,就好像難得維系的體溫也被一同帶走。

他不動聲色的擡眸,用餘光看到岑崤也盯着他的手臂,只不過臉上看不出什麽情緒。

楊芬芳小跑進急診室,擦了擦頭上的汗,絮絮叨叨:“采血結果要十五分鐘,沒有別的問題打個退燒針就行。”

黎容虛弱一笑:“好,謝謝老師。”

他左手按壓着針孔,右手去撈自己的手機。

一按亮屏幕,就發現一個拒接電話。

黎容挑了下眉。

他的小女友,雖然很現實很膽小,但現在應該還對他餘情未了。

又或者,以前常冷着臉的黎容不那麽值得留戀,但現在眉眼帶笑的黎容,還是很有迷惑性的。

黎容嘟囔:“我女朋友打電話關心我,你怎麽幫我挂了。”

岑崤眯了眯眼,雲淡風輕:“哦,有意見?”

楊芬芳站在一邊,嘴角抽了抽,弱弱道:“……學校規定不許早戀。”

黎容勉強提起了些精神,撐着床板直了直身子,半開玩笑的嗔道:“當然有,我們還沒分手呢,你就是喜歡她也得跟我公平競争啊。”

楊芬芳心梗了。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班學生的感情生活如此複雜。

身為年級第一的黎容早就談戀愛了,然後現在,倒數第一的岑崤要翹牆角,兩人看似不和的同桌關系發展成了更加不和的情敵關系。

楊芬芳清了清嗓子:“我必須強調,學校禁止早戀,你們都處在重中之重的高三,一定要以學習……”

岑崤勾了勾唇,拿出自己的手機,快速解了鎖,連點兩下進入聊天界面,随手扔給躺在床上的黎容。

“那好,還你一次,跟你公平競争。”

黎容疑惑不解的撿起岑崤的手機,手機上顯示的,正好是岑崤和宋沅沅的聊天界面。

【宋沅沅:你好呀,聽我媽媽說你也會來我的成年禮。】

【宋沅沅:我們之前好像沒怎麽說過話,以前我去找黎容的時候經常看見你。】

【宋沅沅:岑崤,你選好舞伴了嗎?】

黎容挑了挑眉,眼中蓄着笑意,詫異道:“你沒答應啊?”

岑崤根本沒回。

岑崤看着他毫不掩飾的愉悅,輕飄飄反問:“你覺得呢?”

黎容咔吧将岑崤的手機鎖屏,往遠處推了推,正義凜然道:“我怎麽能随便看別人的手機,多不禮貌。”

岑崤:“呵。”

楊芬芳發現自己被忽視了,而且被忽視的徹徹底底。

她想插話,但似乎完全沒有插話的餘地。

還是黎容先注意到她,可惜剛一注意就是委婉的逐客令。

黎容:“老師,這麽晚了,您還得回家照顧孩子,有岑崤陪我就行了,醫藥費我微信轉給您。”

楊芬芳想推脫一下,黎容就沖岑崤說:“我想單獨求你件事。”

楊芬芳:“……那老師就先回去了,有事打電話。”

等楊芬芳從急診離開,黎容還未開口,先是劇烈的咳嗽半晌,他咳的真情實感,扶着床邊,眼眶濕潤,好像要把肺給咳出來。

岑崤盯着他凸起的肩胛骨,很想摸摸那單薄的背。

那背随着咳聲一起一伏,像沙暴中顫抖的白楊樹,明知道那樹就生長在沙漠裏,最适應惡劣的環境,明知道這點風雨不足以将它折斷,卻難免會産生憐惜。

黎容說話斷斷續續:“調查組…沒收我爸的電腦,能不能幫我盯…兩個月?”

他那篇論文不敢貿然投國內的期刊,他不知道審稿人是誰,不知道審稿人看見黎清立的名字敢不敢給過,更不知道李白守,或者說背後的人的手,到底伸到了多遠。

他要投的《From Zero》需要至少十周才能刊登出來,未免夜長夢多,他必須做到萬無一失。

現在他身邊有人脈盯住紅娑的,只有身為商會會長的岑崤的父親岑擎。

岑崤:“為什麽?”

黎容沒打算說謊,他一邊用手順着胸口,一邊誠懇的望着岑崤:“那裏有一些沒發表過的資料,他們同研究所有人惦記上了,你爸肯定也不希望将來紅娑研究出賺大錢的東西削弱聯合商會的勢力吧。”

岑崤平靜道:“你知道我得去求岑擎。”

黎容:“知道。”

他知道現在的岑崤還沒有動用商會資源的權限,他更知道岑崤和父母的關系不好,未來更是撕裂的徹底,讓岑崤去求岑擎,的确很難。

岑崤笑了:“我就說,怎麽在家裏一天,就病的這麽嚴重。”

黎容的眼睑不自覺顫了顫。

上一世,他反抗過岑崤很多次,關系激化最嚴重的一次就是宋沅沅跟岑崤公開表白那晚,他直接用槍抵着岑崤的額頭。

可惜那時候他還沒學會開槍,錯失了時機,被岑崤劈手奪了過去。

他也是無意中發現,如果他傷害自己,岑崤反倒會稍微讓步。

那次他的項目組研制出一種快速凝血劑,是給天生帶有凝血障礙的患者準備的。

這藥做成了噴霧狀,便于攜帶,患者突發意外,可以緊急止血,止血效果甚至要比常人的血小板更強。

作為項目組的一員,黎容打算先在自己身上試一試。

他那天正和岑崤冷戰,所以也懶得解釋,他坐在卧室裏,舉着刀,一臉冷靜的劃破了自己的手臂。

然後,他第一次看到岑崤慌亂無措的模樣。

他順勢而為,提出要住校一個月,岑崤同意了。

雖然利用人的憐惜之情很可恥,但好在管用。

所以黎容寫完初稿後,在浴缸裏接了些涼水,在涼水裏哆哆嗦嗦的泡了一個小時,然後到窗口吹了吹淩晨的風。

這身子果然争氣,半天都沒扛住就垮了。

岑崤上前幾步,将藍色長簾随意一扯,把黎容的小床和其他病患徹底隔開,将兩個人困在一個并不私密的小空間裏。

岑崤眸色深沉,眯着眼,牙關緊咬了一下,克制住某些沖動。

他壓低嗓音,語氣有些涼:“你算計我。”

黎容自知理虧,抿了抿唇,伸出那只剛被抽完血,還留着淤青針孔的手臂,将掌心輕輕貼在岑崤心口,軟聲道:“我錯了,以後不會了,幫我一次。”

他很聰明,知道什麽時候能撒個嬌混過去,什麽時候得真心道歉。

作者有話要說:

岑崤:又是很生氣但沒法拒絕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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