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13
“卡!不對,還是不對,小宗你過來,我再好好跟你講講。”
接連N機了十幾次,宗應弛也疲憊不堪,他從道具床上下來,臉上都是汗,化妝師立刻上來給他補妝。
導演指着劇本一處對他說:“你再看看這段,你覺得這時候張弛在想什麽?”
宗應弛沉默不語,演到現在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導演又給他看剛才那段回放:“看見了嗎?這什麽狀态?英勇就義嗎?不對啊小宗,他怎麽能是這個反應呢?”
“張弛才大多?他今年才17歲,他有這麽大的意志力嗎?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不害怕嗎?他家那麽有錢,從小父母溺愛,要什麽有什麽,冷不丁被送到矯正所裏他不害怕嗎?”
“掙紮是對的,反抗是對的,但是你表現得太堅強了。你是不是看他之前跟文韶的互動以為他很強勢?他跟文韶撒嬌鬧脾氣,要拉手,動不動給人拖廁所裏強吻,這是堅強的表現嗎?不對!這恰恰是沒有安全感的表現。”
“張弛一直能堅持到現在的根源,都是文韶,他覺得文韶在等他,他挺過去就能回去找文韶了,但是文韶呢?文韶真的喜歡他嗎?”
宗應弛猛地擡頭。
“你好好想想,張弛,在這段關系裏文韶從來沒有主動過,他是出于什麽心态跟你走到一起的?他有說過為什麽會喜歡上你嗎?有跟你聊過未來嗎?班主任說要調座位的時候他緊張嗎?”
“文韶馬上就要高考了,他的成績是可以沖擊清北的,這麽重要的時候,他還顧得上你?”
“文韶身邊不缺追求者,沒了你張弛又怎麽樣?只要他想,他第二天就可以重新找個男朋友,你張弛算什麽?”
宗應弛焦躁起來,他不小心伸手抹掉了臉上的妝,化妝師趕緊又上來補。
“但是你就這麽放棄了嗎?不會的,至少這時候還不會,文韶是你現在唯一的精神支柱,你還是要堅持,死活不松口,一邊絕望害怕,一邊咬牙堅持,直到被矯正所‘治療’成‘正常人’。”
導演合上劇本,問宗應弛:“現在明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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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矯正所在一棟很舊的建築物裏,張弛躺在醫用床上,他看見天花板的牆皮蛛網般裂開,仿佛随時要掉下來。
頭頂的光線突然暗了下來,六張看不清面孔的臉壓住了張弛的四肢,另有一人用布捂在了他的嘴上。
尖銳的刺痛從太陽穴驟然傳來,張弛全身痙攣,他的尖叫困在布裏,無聲痛苦。
魔鬼般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還喜歡男的嗎?”
張弛的嘴巴暫時獲得了自由,太陽穴還在抽搐疼痛,他卻依舊固執地說:“喜歡!”
“唔!!!”
仿佛一萬根針從太陽穴刺進大腦,張弛大睜的雙眼幾乎要跳出眼眶,額角和脖頸的青筋頓時暴起。
“再給你一次機會,喜歡男的還是女的?”
“文韶,文韶!”
“文韶是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啊————!!!”
張弛眼前一黑,有那麽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的腦子碎了,可是下一個瞬間,他又冒出一個念頭:為什麽他的腦子碎了卻還是記得文韶的名字?
“知道錯了嗎?”
“文韶……唔——!”
天花板上的裂紋好像變大了,屋頂要裂開了,要砸下來了。
“還喜歡男的嗎?”
“文……啊啊啊!!!”
為什麽屋頂還沒有塌。
15
宗應弛失眠好幾天了,他的狀态不太好,加上沒有經驗,拍攝進度拖得很慢,葉韶懷在的時候還能帶着他演,現在只能全憑他自己。
而進度越慢,宗應弛就越出不了戲,狀态更差,第二天繼續NG,已經變成一個惡性循環。
宗應弛在床上幹躺到淩晨兩點半,實在是睡不着,他打開手機,習慣性地搜索葉韶懷。
葉韶懷已經離開劇組快一周,有媒體發出了一段他的殺青訪談,宗應弛迫不及待地點了進去。
訪談裏葉韶懷穿着正式的白襯衣和黑西裝褲,但是因為領口的扣子沒扣,袖子挽到手肘,所以看起來非常随意。事實上他只要往那一坐,就會給人一種安心的感覺。
記者:“請問葉老師為什麽會接《西澗》呢?畢竟是同性題材的電影,加上尺度比較大,似乎都沒法在國內上映?”
葉韶懷:“想多嘗試新角色吧。我演到現在,接到的角色都是正面的,沒什麽人格瑕疵的那種,但我其實挺想演一些不一樣的角色,比如《西澗》這類的,或者一些反派啊,市井小角色什麽的。還有就是,因為一些個人原因,我欠《西澗》的導演一個人情,所以……”
記者笑起來:“最後這個才是真正的原因吧葉老師?”
葉韶懷也跟着笑起來,把左手的袖子捋下來又撸上去:“哎你不要說出來嘛。”
宗應弛看到這也跟着勾起嘴角。
葉韶懷就是這樣一個脾氣很好、沒什麽架子的人,跟他開玩笑他還會害羞,害羞了就會臉紅,宗應弛跟他在片場相處了兩個多月,已經很了解他了。
記者:“聽說這次跟您演對手戲的是新人偶像宗應弛,您覺得他怎麽樣呢?”
宗應弛緊張地坐起來。
葉韶懷幾乎沒怎麽思考,很快回答說:“他很好,非常好,第一次演戲就能表現得這麽好,我是很欣賞他的。”
宗應弛臉上一熱,感覺有些不好意思。其實他能這麽快進入張弛這個角色跟演技完全沒關系,他和張弛是同一種性格,所以他根本沒有在演,只是在鏡頭下體驗另一種生活。
記者又問:“請允許我偷偷八卦一下,您的愛人對您拍這種題材的電影沒有反對嗎?”
宗應弛僵住。
“她呀。”葉韶懷的臉上浮現出一種奇怪的表情。
此時訪談切入了一段視頻,畫面像素有點低,看上去是用手機拍攝的。
鏡頭一開始就是葉韶懷的愛人楚秋躺在沙發上捂着臉興奮尖叫。
接着出現了葉韶懷的聲音:“你在幹嘛?”
楚秋沒有上妝,但素顏依舊好看,她捂着嘴笑個不停:“磕到了磕到了嗚嗚嗚……”
“什麽磕到了?你在看什麽?”
楚秋把手機轉向鏡頭,那是《西澗》的一張劇照,是張弛和文韶在樓道裏第一次接吻的照片。
“啧。”葉韶懷的聲音裏透着滿滿的無奈,“拜托,我是你老公好吧,你看到我跟別人接吻第一反應竟然是磕到了?”
楚秋毫不在意,笑得更大聲了:“沒辦法,太上頭了哈哈哈……”
不知道攝像的葉韶懷做出了什麽表情,楚秋的笑意收斂了很多,她像是伸手摸了摸葉韶懷的頭。
“生氣了呀?你怎麽還生氣了呢?好了好了,摸摸頭,不氣不氣,其實我可醋了,嫉妒死了……”
宗應弛在視頻結束前就點擊了退出,他低着頭在床上靜靜坐了片刻,突然沖向保險櫃,把塞進裏面的小棕熊取了出來,抖着手掏出小熊口袋裏的那張便簽。
【祝小弛:萬事順心,工作順利——葉韶懷】
簡短冰冷的十四個字,疏離,客套,精準地概括了他和葉韶懷全部的關系。
宗應弛突然想到他們第一次在片場見面的情景。
“韶哥。”宗應弛跟葉韶懷握了手,心髒跳得飛快。
葉韶懷問他:“宗應弛對吧,談過戀愛嗎?”
宗應弛窘迫搖頭:“沒有。”
“那就是初戀了?”葉韶懷沖他眨了眨眼,表情俏皮可愛,“沒事,哥教你談戀愛。”
……
宗應弛站不住了。
他把那張粉色便簽攥緊在手心裏,一點一點跪倒在地,小熊玩偶還在沖他微笑,宗應弛盯着它看了一會兒,驟然放聲大哭。
16
一個月後,張軍和王慶蘭來矯正所看望張弛。
矯正所裏所有孩子都穿着軍訓時的迷彩服,張弛也是如此。他被兩個叫做“輔導員”的男人帶來見面室,他瘦了,神情恍惚,眼神麻木,在看見張軍和王慶蘭的那一刻,他突然發瘋般猛沖向他們,大聲喊道:“爸!媽!救我!他們虐待我!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你們放我出去吧!求求你們了,爸——媽——”
然而他身前的“輔導員”一把架住了他。
張軍和王慶蘭吓了一跳,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但接着他們身側一個穿着白大褂醫生似的中年男人便朝他們擺了擺手:“別慌,小孩子吃了點苦頭就要回家是很正常的事,你們先坐下,張弛也坐下,我們一起好好聊聊。”
“爸……媽……救我……”張弛被擰着胳膊,他擡頭看向面前的父母,淚流滿面。
而張軍和王慶蘭只是驚慌地看着他。
“輔導員”引導着張弛坐在張軍和王慶蘭對面。
中年男人溫和地問張弛:“來,跟你父母講講,還喜歡男的嗎?”
張弛緩緩搖頭。
“還喜歡文韶嗎?”
張弛全身不自覺掙動了一下,接着繼續搖頭。
“這就對了嘛。”中年男人欣慰地嘆了口氣,轉頭對張軍和王慶蘭道,“二位現在還擔心嗎?這只是一個月的效果,但你們也看到了,剛開始孩子還是有點不服氣的,在這兒再進行半年療程,應該就沒問題了。”
張弛的眼眶裏含着淚,他死死盯着張軍和王慶蘭,看着他們松了口氣露出笑容,感恩戴德地沖男人鞠躬道謝,絕望地閉上雙眼。
張軍和王慶蘭走後,張弛再次被送進了電擊治療室,接着像攤垃圾似的被扔進了禁閉室。
禁閉室狹小逼仄,沒有燈,只有一個腦袋大小的天窗,被鐵欄杆封得死死的,被關在這裏的孩子吃喝拉撒都在這裏,整個屋子彌漫着一股惡臭。
“輔導員”把張弛扔進了禁閉室,臨走時狠狠踢了他兩腳,罵他變态同性戀。
張弛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仿佛死了一般。
晚飯時,“輔導員”從門下的小口給了他一碗糊狀的菜粥。
張弛沒吃,他把飯倒了,用力把塑料碗掰裂了一小塊,用不算銳利的尖角劃上自己的手腕。
一刻鐘後來收碗的“輔導員”發現了異常,他們叫來“醫生”檢查張弛的傷勢,那“醫生”仔細觀察了張弛手腕上三道血肉模糊的傷口後,笑道:“有本事朝脖子大動脈上戳啊張弛,你這是幹嘛?畫紋身呢?這點小傷死不了,包紮一下,先把今晚的禁閉關完再說。”
禁閉室裏重新恢複了安靜,張弛靜靜地躺在髒污的地面上,感受着手腕上的鈍痛。
他通過天窗,看見了夜幕上的星點,想起了跟文韶放晚自習一起回家的情景。
然而,當“文韶”兩個字出現在腦海裏時,太陽穴忽然傳來一陣針刺般的劇痛,張弛頓時蜷縮起身體幾欲幹嘔。
那個可怕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
還喜歡男的嗎?
張弛縮成一小團瑟瑟發抖:“不喜歡了。”
還喜歡文韶嗎?
“不喜歡了。”
17
宗應弛發燒住院了。
《西澗》有一段情節是張弛被矯正所其他孩子霸淩,他們把他關在男廁所裏毆打,潑冷水,宗應弛穿着單薄的短袖,在深秋的天氣硬生生撐了兩個小時。
打了點滴以後,宗應弛便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夢裏他回到了跟葉韶懷拍攝校園劇情的那段日子。
以前上體育課宗應弛是第一個抱着籃球沖出去的,但跟葉韶懷在一起後,他們倆就常常一起失蹤,班裏同學約籃球比賽,想叫他倆撐場子,結果人影都看不到一個。
無人的器械室裏,宗應弛把葉韶懷壓在牆角用力親吻。
葉韶懷淺色的眼睛濕漉漉的,小鹿似的,宗應弛忍不住親上他的眼睛,故意欺負他說:“幹嘛這樣看我,喜歡我啊?”
葉韶懷紅着臉,坦誠點頭:“喜歡……”
宗應弛快瘋了。
然而,當他想再進一步時,眼前的場景突然變得扭曲。
宗應弛猛地從夢裏醒來,出了一身的汗。
文韶消失了,周圍只有醫院蒼白的牆面和刺鼻的消毒水味。
宗應弛終于想起來,文韶根本不存在。
可是為什麽?
為什麽文韶是假的,西澗是假的,初戀也是假的,但痛苦卻是真的?
巨大的空虛感從心口處蔓延開來,吞噬着五髒六腑,宗應弛溺水一般大口呼吸。
葉韶懷。
葉韶懷。
宗應弛躺在病床上,放縱自己思念葉韶懷。
想着把他抱在懷裏的手感,想着親吻他嘴唇的觸感……
他真的很想葉韶懷,想得全身都疼,如果不能見他,聽一聽他的聲音也好。
于是宗應弛掏出手機,撥通了那個在通訊裏躺了兩個月的號碼,
“嘟——”
通了!
宗應弛緊張又期待地等着,他又開始出汗了,掌心的汗水甚至沾濕了手機。
幾秒後。
“喂?”一個女人的聲音。
宗應弛一句“韶哥”卡在嗓子眼。
女人聽對面沒有聲音,又問:“喂?哪位?”
宗應弛正要說話,突然聽見對面的背景音裏傳來一句熟悉的聲音問:“誰啊?”
“不知道啊沒有聲音,一個陌生號碼,打錯了吧。”女人挂斷了電話。
宗應弛握着手機,眼前的視線開始模糊,有溫熱的液體順着眼角流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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