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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說到上酒樓吃飯, 首先撞進寧妍腦海裏的場景便是一道道擺盤精致, 宛如藝術品一般的菜色,跟大寧皇宮的禦膳房裏頭呈上來的東西差不離多少。

此等食物, 她這俗人初嘗時的确覺得滋味新鮮,咀嚼後唇齒留香。然則時日一久,頓覺不再是起初那份滋味, 總感到少了點煙火氣息。

寧編劇曾矯情地想過,那少了的一分滋味, 大概是“家”的味道。

跑堂的見他們相貌及衣着皆是不俗, 很有眼力見地直接将二人引至樓上雅間。

“敢問二位客官, 飲茶還是飲酒?”

“茶。”既已來到饕餮樓,杜錦中方才挑剔來挑剔去的毛病也都不見了,簡潔地回了店小二一個字,見他欲張嘴又要啰嗦,搶先打斷道:“碧螺春。”

“哎——是!是!”小二将長毛巾甩上肩頭, 點頭哈腰道。

杜錦中看向寧妍:“想吃什麽, 點菜便是。”從那茶樓過來, 至少花了一盞茶的工夫, 她定然餓壞了。臉色看着不是很好,自下了軟轎後也沒怎麽說話。

寧妍聽見他忽地開了金口,讓自己點菜,一時受寵若驚,主要是因為她還在想自己獨自坐轎過來的事。若沒這一出,此刻她鐵定不會有任何心理包袱, 想吃什麽就點什麽,還極有可能專挑貴的點。

可是杜錦中出其不意給她來了手大好人的舉動,她便茫然了。這和她構思的劇本壓根兒就不一樣,教她怎麽演下去?

“可有菜單?”她問道,問完便暗嘲自己問了個蠢問題,“就是……寫了菜名的單子。”

店小二恍然大悟:“回公子,咱們饕餮樓沒有專門寫了菜名的單子,不過小的會報菜名,要不小的給二位公子報一段菜名,二位再看看要點什麽菜?”

“別!”寧妍一聽他要報菜名,想起那一長串如順口溜一般的詞兒,便一陣頭大。他們報菜名想必都是專門訓練過的,語速一定極快,她腦容量小得可憐,此時又十分饑餓,哪有精力去分辨他說了些什麽。

幹脆将點菜的事兒交給杜錦中,自己當個甩手掌櫃得了。

“還是你來吧,我難得出來幾回,對外頭的吃食也不熟悉,料想你定常來這饕餮樓,今日便由你給我做個推薦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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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錦中點頭,心裏想她莫非是氣還未消?不然怎會用如此難得的心平氣和的語氣同他說話?不過沒了往日的古靈精怪和刁蠻任性,一眼上去倒真像個溫潤如玉、知書達禮的大家……公子。

他有些不适應這樣的寧妍,好似變了一個人。讓他感到……陌生且疏遠。

杜錦中略一思忖,火光電石之間決定暫時撇開這些念頭,先填飽小姑娘的肚子再說。若确實乃火氣沒完全散去,那他還得想些法子好生哄一哄。

“要一道什錦菜包、青米糕、卷心糕、麻油幹絲、文思豆腐、清炖蟹粉獅子頭、三套鴨、水晶肴肉、松鼠鳜魚……”

杜錦中一口氣點了□□道菜,驚得寧妍忙阻止:“夠了夠了!我又不是小豬仔!”

杜錦中眸中極快閃過一絲隐隐笑意,口中卻道:“小公子難得出來吃些東西,這幾個菜色家裏雖有,但饕餮樓的大廚做出來又另有一番別的風味。”

寧妍擺手:“在家也就罷了,那是必須……出門在外,大可不必太過奢侈,我們統共就兩個人,胃口再大也吃不了多少,夠了的。”

那小二不知到底該聽誰的,抓耳撓腮,滿面難色,欲言又止。

寧妍沖他笑笑:“就剛才這些即可,快去将茶水端來,本公子口渴得緊吶!”

她将別在腰帶裏的扇子取出來,使力一展,又露齒一笑,那潇灑不羁的舉态真有幾分皇城貴公子的風流模樣。

看着店小二一愣,随即連連道:“是是是,是小的疏忽了,小的這就去!”

小二一走,雅間頓時一片安靜。

寧妍莫名覺得尴尬不已,手中的折扇搖動的聲音又太過響亮,幹脆将扇子收攏,放到一旁。

時間似乎停滞了一般,寧妍覺得度秒如年。

正當她絞盡腦汁準備說點什麽,來拯救這冷場的情況時,杜錦中忽然先她一步開口。

“殿下在外,說話行事皆應小心為上,若被旁人聽去了不該聽的話,惹出不必要的亂子來,恐會棘手。”

嗓音刻意壓低了三分,寥寥數語,算是解釋了今日在街頭對她冷臉的原因。

寧妍恍然,原來他生氣是因為自己在大街上亂說話呀。還以為他氣的是寧妍又叫了他“公公。”

不過也差不多了,寧妍正欲接話,忽然響起兩聲敲門聲,兩人同時朝那處看去。

“二位客官,茶水來了——”店小二在門外揚聲喊道。

杜錦中沉聲道:“進!”

雄渾有力的嗓音全然不似寧妍過去曾聽過的任何一種——清麗或尖細,寧妍猜測他大約是使用了某種內力,才能将聲音改變成這樣。

店小二進來添茶倒水:“二位稍候片刻,菜很快就上來。”

待他一走,寧妍便撿起先前的話頭:“是本宮的錯,對不起,還請督主大人有大量,原諒我這一回。”

唯恐隔牆有耳,寧妍特特再度将折扇展開,遮擋在臉頰旁,同時湊近杜錦中耳邊說道。

杜錦中收緊右手,耳邊這溫言軟語好似天籁之音,他害怕自己一個忍不住,便把這嬌花折斷在手中。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簾,口中語氣卻盡顯悠然。

“哦?小公子竟也會對人道歉?”

他這般蹬鼻子上臉,寧妍反倒沒那麽不好意思了,朝後坐正身子,手中的扇子搖個不停:“杜大人莫不是忘了,來饕餮樓之前,本公子還在大街上給你道過一回歉。”

杜錦中驀地嗤笑:“小公子說得是,是我記性不好。不過今生能得君此番退讓,縱是身死也該無憾了。”

寧妍被他好一番埋汰,眼見着又要惱羞成怒,杜錦中卻忽地正了神色:“莫鬧,小二哥上菜來了。”

寧妍偏過頭,緊閉的房門恰巧傳來一陣敲門聲,一雙桃花眼登時瞪圓了望向杜錦中。

小二唱着菜名進來:“什錦菜包、青米糕、卷心糕來喽——二位客官請慢用!”

“你如何知道他來了?”

“自然是聽見的。”督主大人面色高冷,将三個菜盤稍稍移向寧妍那方:“趁熱。”

寧妍“嘁”了一聲,愛說不說,誰稀罕呀,耳朵好了不起呀?、

拾起筷子伸向盤中,不由困惑:“為何不是包子便是糕點?菜呢?米呢?”

眼神瞟向點菜的人,質詢的意味不言而喻。

杜錦中不緊不慢地将寧妍半空的茶杯倒滿,又給自己續了茶水,擱下茶壺,方道:“我往日見小公子極是喜愛糕點面食,便多點了兩道。不過這物極易飽腹,不宜多吃,小公子先每樣吃個兩口填填肚子,米飯和別的菜過會兒就來了。”

那青米糕翠翠綠綠的煞是好看,寧妍夾起一塊放入口中,含糊不清道:“我只是把點心當做零嘴兒,可沒當飯吃呀!”

嬌兒貪食,一口下去,半塊青米糕都進了嘴裏,咀嚼之時,撐得兩邊腮幫子都鼓鼓的,先前被汗水暈染開的粉末印記越發明顯。

杜錦中擰眉,從袖中取出一方棉帕,傾身上前。

寧妍吓了一跳,抱着胸往後一躲:“你做什麽?”

杜錦中挑眉:“小公子臉上的妝花了。”眼神下移落到如花瓣一般嬌嫩的紅唇上:“嘴角也沾了糕點屑。”

寧妍忙放下手中的筷子,一邊快速嚼着青米糕一邊道:“我自己來。”

杜錦中卻不等她伸手來拿棉帕,不由分說先一步動上手:“你自己看不見。”

寧妍僵硬地咽下喉中糕點:“……”

好吧,督主大人親自給她擦臉,聽起來當屬無上光榮。可回頭仔細想想,這“妝”還是他給上的,現在由他親自卸,似乎也沒什麽說不過去的地方。

如此給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設,寧妍心安理得地享受起服侍來,還不忘指揮道:“你可要給我擦幹淨點啊,我不喜歡這個粉。”

杜錦中的手一頓,寧妍心裏打了個突,忙給自己的話打補丁:“本公子的意思是,我堂堂男子漢大丈夫怎麽能——”

消聲。

寧妍半張着嘴,她怎麽哪壺不開提哪壺?男子漢大丈夫不能搽粉,這不是在暗示杜公公他不是個男人嗎?

多說多錯,寧妍心急如焚,誰來救救她?這話說錯了,歉都不敢道。

僵持的氣氛讓人心慌不已,寧妍都屏住呼吸準備好被這魔鬼擰斷小脖子,直接送上西天路了。

半晌後,卻只聽見面前的男人一聲滿是不悅的鼻音:“哼!沒膽還敢捅破天,小公子果然是日益能耐了。”

寧妍心知又逃過一劫,面上不由對他露出個讨好的笑來。又回味一番,怎麽想都覺得杜公公這話好似在跟她調情。

什麽鬼???

太監當真發春了?

寧妍将腦中荒謬的念頭趕走,充其量是懵懂躁動的、遲來的青春期,畢竟“有心無力”嘛。

……

用過一頓美味的膳食,兩人便趕赴梨園看了一場折子戲,唱的正是流傳後世的有名唱段《牡丹亭之驚夢》。

江南水鄉,吳侬軟語,咿咿呀呀的,倒是頗有韻味。

寧妍坐在前排,壓抑不住跟人探讨的心思,又恐擾了旁的客人聽戲。每每有話要說,都只好湊到杜錦中臉邊耳語。

兩只腦袋幾乎挨在一處,不時說些悄悄話兒,那年輕的公子哥兒又生得極為俊俏,說話時唇角攢笑,眉眼生輝。另一冷面青年多是聽他說話,偶爾點點頭,或低聲應答一句。這場景落在後座客人的眼裏,稍稍變了些意味。

所幸大家也都知道,能進來這個園子聽戲的,都不會是無權無勢的普通人。何況那長眉冷目的高個青年,看上去便不是好惹的善茬,因而直到這折戲散場,也沒人敢上前叨擾他們。

寧妍興致不錯,一邊走一邊同杜錦中小聲炫耀她也會寫戲文。

杜錦中斜睨她一眼:“還沒說夠?”方才身後有人用異樣的眼神觀察他們許久,若不是沒有感到威脅性,杜錦中早就帶人出來了。

寧妍一哂,吐了吐舌頭:“夠了夠了。”适可而止,她懂。

“現在我們去哪兒?”她問道。

杜錦中卻道:“小公子不是計劃多日了麽?這下一處去哪兒,當問你才是。”

寧妍對他掌握自己每日動向的事早就見怪不怪,這眼線安插得好是好,可就是千萬別讓她日後給揪出來,不然她給不了那人好果子吃。

吃裏扒外的人實在可惡。

她又換上那副刀槍不入的厚臉皮:“那便有勞杜大人帶本公子一游秦淮河吧。”

杜錦中目光驟然收緊,具有壓迫感的視線追着她亂飄的眼神不放。

下一刻卻又帶了些古怪的笑意:“小公子可知這秦淮河畔都有些什麽地方?”

寧妍:“……”這要是說了,他該追問是哪個将這些腌臜事兒告訴她的了吧?

她裝作為難道:“秦淮夜景堪稱一絕,本公子早有耳聞,甚為向往,難道是我聽錯了?”

杜錦中深深地看她一眼,忽地笑道:“怎麽會?這秦淮河畔确是絲竹繞耳,燈火通宵的繁榮地,今日我便帶小公子去好生見識一番,只不過——屆時還望小公子莫要退縮才好。”

寧妍又是滿臉驚喜:“那真是太好了,本公子迫不及待了,我們這便過去吧!”

小樣兒,不就是青那啥樓嗎?

真當她沒見識啊?

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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