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第41章

正月初六,天子銮駕與長安無數貴戚高官的車馬,迤逦俱往骊山行宮的游樂地而去。

行宮在繡嶺之北,松柏長青的層巒疊嶂之間宮闕連綿,但聖人對溫泉沒有多大興致,反而是喜歡圍獵。行宮以南是大片的禁苑,豢養珍禽異獸,栽種奇花異草,亦修建不少亭臺樓閣,禁苑的官員投上所好,早已打點齊全,不少貴族公子也争先恐後地報名,金繩圈出了上百裏方圓的山林,裏頭虎豹熊罴皆可獵殺,野澗寒泉皆可宿營,兩日後再回行宮領賞。

初七日,禁苑大開,聖人披赤衣金甲,馭汗血寶馬,立在衆多貴人的最前方,旌旗招展,冠蓋如雲,沉重的鼓角聲響起,在重山深谷間悶悶回蕩。

奉冰身份上是庶人,能從游已經破格,自無法參與這樣的盛事,在距離金繩數十丈外的樹林裏,與一衆民間的八旬老人閑嗑瓜子。老人們也不知是過于孤陋寡聞,還是過于見多識廣,沒有一個來探問他的私事,對他左看右看,卻問他是怎麽駐顏不老。他只能如實說,我今年三十歲。

老人們作恍然狀,又去聊別的了。

一個說:“今冬雪厚,不比往年,就算行宮地氣溫暖,入了深山恐怕也不太好受啊。”

另一個說:“你懂什麽,今上身強體健,陽氣充沛,不怕這一點兒風寒。”

“哼!陽氣充沛。”前一個很是不滿,“古語有雲,田獵以時。哪裏有開春圍獵的道理?那母獸雌禽懷着身子,被獵殺了,豈不造孽?”

“操這份閑心。”後一個嗤道,“帝王圍獵年年如此,也不見哪一種禽獸滅絕了呀。”

……

唠唠叨叨的聲音裏,奉冰倒很安逸,攏着袖子往外走了數步,今日天朗氣清,遠處白雪皚皚,山峰聳峙,頗是壯觀;近處的樹林裏藏着湯泉,彌漫出柔軟朦胧的煙霧,反而看不清晰。聽得尖銳的鼓角連響,緊接着便是揚鞭的怒聲,萬馬奔騰四出,令綿亘的群山仿佛都震了一震。

其實就算在過去,奉冰身體病弱,也從不會參與皇子們的圍獵。——羨慕,或許有過,但不重,只是在望着三位兄長的鐵甲金鞍時,會生出淡淡的惆悵。

今日三哥奉硯也會伴駕入山的。他走到一處山石上張望,便看見皇帝的黃旗紫蓋後頭跟着趙王的儀駕,俱是前呼後擁。其他将領大臣便沒有這樣待遇,不過跨一匹良馬,帶幾個貼身仆從,各自去尋獵物。

雖然隔了很遠,但奉冰還是一眼看見了裴耽。

冬春之際的山林草木稀疏,裴耽似乎不想争獵,只驅馬緩行。為方便隐蔽,他穿了一身黑甲,頭戴鐵盔,比他平素的模樣更多幾分笨重。忽而他俯身伏在馬上,伸手慢慢從大腿旁的箭囊裏抽出一枝長而細的羽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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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發現獵物了嗎?這麽快?

不知為何,看着裴耽那緊繃的動作,奉冰自己也不由得屏住了聲息。裴耽搭箭于弓,徐徐拉開,突然,雙腿卻一夾胯下黑馬,馬兒頓時揚蹄而去——

奉冰什麽也看不見了。

他不明白裴耽在做什麽,因為沒能看見這一幕小戲的結局,心頭還感到悻悻。

他索性轉身一躍,跳下山石,徑去和那些老頭子們找溫泉了。

裴耽尚未進入骊山深處,便遇上了皇帝的傳召。

彼時他下了馬,從草叢裏扒拉見一只灰撲撲的野兔,小家夥還不及他小臂長,後腿受了傷,滴滴答答地流血。見到生人,野兔立刻龇牙尖叫,毫不猶豫地往裴耽手上咬了一口。

裴耽渾不在意,看它的腳傷像是被箭擦破,或許是從哪位貴人手下逃走的獵物。方才他也想射殺它,但到了此刻,看它色厲內荏,反覺勝之不武,輕笑一聲,一手提溜它到小溪邊,給它洗了洗傷口,又費好大力氣扣住他死命亂蹬的四肢,拿随身的傷藥給它止血包紮。

得了他好心療傷,這小野兔卻仍拿一雙發紅的圓眼睛死瞪着他。

若不是開春不獵幼獸,遭一只兔子這麽瞪着,裴耽脾氣再好也要炖了它吃掉。

包紮完了,野兔當即從他懷裏跳出去,身姿矯捷,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然而剛一落地,竟然把腳給崴了。

裴耽:……

裴耽去薅它的後脖頸時,孟朝恩來了。他只得拿布帕将小野兔随意一裹,揣進懷裏,随孟朝恩去見駕。

皇帝正在一座偏僻的小亭裏休息。似乎已獵了一圍,亭下擺着一頭鹿和幾只山雞野兔的屍體,都已處理幹淨,頭上插着表示皇帝獵物的赤色徽識。裴耽只匆匆看了一眼,獵物群中偏有一只肚腹鼓出的母兔,似懷有身孕,令他一下子皺住了眉。

這不是好兆頭。

但聖人身承天命,或許本不在乎什麽兆頭不兆頭,否則也不會選在開春圍獵。裴耽走入亭中,李奉韬正在擦拭他的金柄長劍,笑着招呼他:“裴相來了,請坐。”

裴耽行禮入座。

“裴相飽覽群書,當知蒐狩習武,禮之大者。”李奉韬道,“朕給北衙軍也設了彩頭,龍武、神武、羽林諸軍,包括朕的神策軍,互相切磋切磋。”

裴耽道:“陛下深謀遠慮。”

李奉韬端詳着,裴耽穿戎裝的模樣少見,但也不算突兀,因為他父親就曾是一員頗有聲望的大将。若非如此,也不會招來幽恪太子的嫉恨。

“朕最近常想起裴峥将軍的英勇。”李奉韬朗朗笑道,“北衙六軍,按先皇曾經的部署,原是要給裴将軍的。誰知道他竟死事高麗,天不假年……若非如此,今日不拘神策、羽林,或許都要姓裴。”

裴耽擰了擰眉頭,他大概知道皇帝要說什麽了。但這一座小亭四周布滿親兵,還有數名文武大臣,氣氛融洽,戒備森嚴,處處都可見皇帝膽子小,縱然有意挑釁,也到底不敢單獨與他對質。

裴耽在席上欠身,“陛下才是雄姿英發,天命所歸,不論先父還是草臣,抑或北衙六軍,都只是拱衛陛下的渺小衆星。”

“雖然如此,朕比不上先皇。”李奉韬垂眸,“朕總是擔心辜負了先皇托付下來的江山……裴相,可要一直督着朕啊。”

裴耽駭笑,“臣豈敢。”

“裴相有什麽不敢?”李奉韬道,“裴相允文允武,先帝器重,黎民仰賴,唯一的遺憾,只是與朕的四弟和離了,是以到如今不得不輔佐朕而已。”

亭中一片死寂,冷風都靜止了腳步。

其他數名大臣眼觀鼻鼻觀心,只想裝作隐形人。但他們只以為皇帝是有意揭裴相和離的瘡疤,卻不知皇帝話裏還有更深的意思。

裴耽知道。

李奉韬所以能在太子謀逆事變中脫穎而出,只因他掌控了神策軍。但當時神策軍是給裴耽統領的,若不是裴耽自己受了重傷,李奉韬原不可能以“襄助戡亂”的名義接管它。神策軍是北衙禁軍的重中之重,而北衙禁軍,天子最為精銳的親兵,它原是裴峥将軍的囊中之物。

李奉韬眯着眼睛盯住裴耽。自己始終不動裴家,不僅因為裴耽承冢宰之任,多少也是顧忌裴家對北衙的影響。

但如今,李奉冰到京,朝中局勢又變,他已有些忍耐不住。

自今上登基以來,這樣的對話,裴耽已經應付過許多回。他想這一回也無大差異,自己橫豎只能回答:“臣與李奉冰和離,與朝政沒有關系。幽恪太子多行不義必自斃,先皇自然屬意于陛下,臣不過奉命而已。”

“既然只是奉命,”李奉韬卻突然冷了聲氣,“那就讓你家裏人小心些行事!”一邊說着,将一封奏折徑自扔到了裴耽面前,“啪嗒”一聲,驚得衆人都是一跳。

裴耽将那奏折的封印拆開,是禦史臺的彈劾文書,說幾個地方上的小吏相互勾結,預備要買通今年春闱的主考。這本是一樁小事,但那幾個小吏姓裴,禦史臺就不得不上呈天聽。

小野兔從他的懷裏掙出一個小腦袋,被裴耽按了下去。

他将奏疏重新封好,離席下跪,“臣為兩位不知深淺的堂兄請罪。科考舞弊絕非小事,請陛下徹查此案,還天下舉子以公道。”

李奉韬看他義正辭嚴,忍不住冷嗤一聲。

這狀元郎果真固執。手裏只有一封死人的遺書,還以為可以護住全家一輩子麽?

“該查的自然會徹查。”李奉韬笑道,“裴相不若也好好思索思索,欲治其國,先齊其家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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