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第44章
夜幕之下,那老虎身姿修長,蟄伏在草叢中足有丈許,宛如一座靜默呼吸的山峰。下巴警惕地微擡,胡須翕張,雙眼中閃爍一條細而尖銳的金線,審視地盯緊了奉冰。
奉冰一動也不動地直面着它。
他在牢州曾聽聞過如何對付老虎。跑,當然是第一要義,在老虎尚未發現自己時,跑得越快越遠越好;但若是被發現了,那就不能轉身低頭現出空門,要面對着它不斷後退——然後再伺機逃跑。
但奉冰已經退無可退,他的身後是撞壞了腦袋昏迷不醒的裴耽,和一只瘸腿的野兔子。
馬匹已經不見,他記得裴耽的馬鞍邊有鐵箭,萬不得已之時,原可以用來自衛;裴耽身上有沒有兵刃,他倒不曾查看過。此刻再查看也來不及了。
對面的猛獸似乎很謹慎,亦可能只是尚且不餓,它安安靜靜、渾身緊繃地與奉冰對峙,不知何時便會伺機撲上。奉冰知道自己不能給它這樣的機會,他沉默地在地上抓起一把砂石,雖不确定有沒有用,但總之攥得死緊,這些碎片便是他最後的武器了。
山林上方的銀月被暗雲遮蔽,這裏根本不像是皇家熟悉的禁苑獵場,而或許就是天地間一個早已被遺忘的角落。四周連風都不起,但他卻好像能聽見萬物低抑的呼吸。衆生環伺之中,孤獨的他,和一只猛獸,正互相猜度,互相等待,裝腔作勢,孤注一擲。
他感到深夜的冷,或許嘴唇都凍紫了,但身上卻流下汗水,很清晰的黏膩觸感劃過他的背。
他也不是沒有想過放棄——盯着盯着,他眼前都要發昏,以至于想起李廣射虎的故事。有那麽一瞬,他甚至懷疑面前的這一只會不會也只是惟妙惟肖的石頭,是大自然專門造化來吓唬他的;但是很快他就對上老虎那一雙冷金色的眼眸,老虎還無聲地張了張嘴。
奉冰臉色一白。
希望破滅了,這是一只真老虎,不是石頭。那老虎的大嘴裏獠牙鋒利,齒尖還挂着貪婪的涎液。
若是自己今日死于虎口,也不知裴耽還能不能活命。——這樣一想,他又愕然。
老虎注意到裴耽了嗎?想必還沒有。否則的話,它知道自己還帶了個這麽大的累贅,一定已經撲上來了。奉冰慢慢地,不動聲色地,又往前挪了一點,希望這樣可以将老虎的視線徹底擋住。
不論如何,自己總不能讓裴耽這樣稀裏糊塗地死掉。
倏然間一陣大風低低地刮過,在山林間撞出森然回響。那老虎像吃了一驚,稍稍揚起了頭,冷漠聽了片刻,這片刻之間,奉冰幾乎将牙都要咬碎。俄而老虎卻側着身子,一邊盯着奉冰,一邊圍着他走了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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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的尾巴掠過草叢,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獸類的無情目光落在奉冰身上。奉冰全身的寒毛都豎起來,聽着老虎極其輕微的腳步聲,眼前條條斑紋貼着矯健骨骼,宛如波浪随風起伏。但它又突然加快了速度,身形一縱,往遠方奔跑——
很快竟消失于奉冰的視野。
奉冰驀地松了口氣,但身子依然僵硬着,他應當立刻查看四周的,一時卻還站不起身來。大風也吹到他的身上,遍體生涼,原來他脊背上已全是冷汗。
他晃了晃,往後倒,卻聽見金屬“哐啷”墜地的聲音,俄而他被一個懷抱接住:“李——”似乎是不知如何稱呼他而止住,聲音低啞,但清晰。
一只小野兔從兩人的縫隙間拼命地擠了出來,啾啾地叫。
奉冰轉頭,裴耽攬着他不說話,亦有冷汗流下他的側臉;他們身側是一把落在泥土間的匕首。奉冰震驚地意識到,“你何時醒來的?”
裴耽道:“馬兒逃走的時候。”
方才所有的恐懼一時都如幻覺般四散,裴耽凝注着他的目光裏也有緊張到極點的悸怕,奉冰從中确認了自己還活着的事實。情緒激蕩之下,奉冰竟紅了眼圈,又立刻別過頭去。
裴耽方才,也與自己一同盯着那只老虎嗎?
在自己的身後,蓄勢待發地,遍體鱗傷地,盯着那仿佛從黑夜裏生出的異獸?
有那麽一刻半刻的光景,他陷在裴耽的懷抱裏,手腳發涼,攬緊了衣襟,呆呆地,什麽也沒有想,連姿勢都不曾一動。但是很快,心緒平靜下來,他便意識到自己的失态,憑一股精神氣僵硬地坐直了,裴耽也沒有得寸進尺地嘲笑他。
“方才,你沒有亂動吧?”奉冰慢慢開口。其實他很清楚裴耽沒有亂動,但自己需要這個話題,“老虎已經走了,但我們要換個地方。”
“好。”裴耽幹啞地應了,他似乎也非常疲憊,小心地縮回去,“你……你還好嗎?你怎會在這裏?”
奉冰剛剛雖得心應手地為他救治,此刻卻生出距離感,手心裏的砂石都要被自己攥碎了,他小聲道:“我迷路了。”
裴耽沒料到這樣的回答,愣了愣,竟沒忍住笑了一笑。
奉冰呆住,旋即紅暈滿臉。
裴耽道:“天子圍獵網開一面,你這一迷路,倒是自己進獵場來了。”聲音裏含了些無可奈何的嘆息,又好像還有幾分僥幸的感激,“但若不是遇上了你,我已經抛屍荒野。”
奉冰怒瞪向他,只見他笑得好似輕輕松松,輕快的聲音宛如小溪上跳躍的月光,眼波也一時溫溫柔柔的。
“謝謝你。”裴耽溫和地道。
奉冰一怔。旋而又見到他頭臉包紮的布料上,還有銀線暗繡的蘭花。
是自己的裏衣。
把裴狀元的腦袋纏了兩圈,頭發都要遮不見了,可不得把他纏成一個傻子。
這麽一想,奉冰又适意一些,極力撇下尴尬,“你還笑我,那你又是為什麽受傷?”
裴耽屈膝而坐,一手撐着腦袋,望着他。
“為了救一只野兔子。”
奉冰無語地看向那只兔子,他也同樣沒料到裴耽的回答,這是哪裏來的小家夥,能耐竟如此之大。
那小野兔卻不理他們,自己伏卧在危險消失的洞口草叢中,快活地打了幾個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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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深夜捕食容易嗎,為什麽要讓我看見這樣一對小情侶
真遇到老虎的話,不能像奉冰那樣坐着,他坐着是為了保護身後的裴耽,沒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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