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紅樓隔雨

第49章紅樓隔雨

聖人圍獵了兩日,骊山附近下起了小雨。

寒冬冷雨最是磨人,比大雪封山還要難受,雨腳濕漉漉地将萬物都染透,小蟲子一般往人的衣發裏鑽。圍獵結束,聖人也失了興致,正月十二日便擺駕回銮。

奉冰對貴人們圍獵的結果不感興趣,只隐約聽聞裴相病了,因此一只獵物都沒能打到,排在最末,還要課以罰金。回到長安,他便将這事情同春時說了。

春時的傷已經好了許多,自己将小宅裏裏外外都灑掃了一過,迎接郎主歸來。聞言,春時也笑得開懷,“裴相真的在帳篷裏躺了兩天?”

“真的。”奉冰振振有詞,“據太醫說,他腦子疼,肩膀疼,腿腳疼。要我說,他真的二十五歲嗎?比那些八旬老人還不如。”

卻忘了是誰爬個山都喘氣,被八旬老人們撂下的。

春時止住了笑,有些怪異地看着奉冰。奉冰以這樣揶揄輕松的語氣談起裴耽,實在太過少見,過半晌,春時卻又不甘心地道:“裴相的騎射厲害着呢,想必只是藏鋒罷了——說不定他貴人事多,還要在山上辦要緊公務呢?”

奉冰挑挑眉,還要反駁,卻聽外間有人報說,牢州的使君大人們來求見郎君了。

奉冰一呆。

牢州來的隊伍,雖失了領頭的朝集使向崇,但到底是将一整套入貢流程都走完。元會觐見,貢物入庫,計帳上繳,到今雖才正月十二,但因牢州地處遙遠,他們不敢耽擱,比其他隊伍都要離去得早一些。

然而在離去之前,他們卻決定先來向李奉冰告別。

隊中品階最高的那一位縣令,奉冰記得姓韓。兩人在花廳上拱手,各自入座,奉冰命春時拿出了好茶。

韓縣令抿了一口,放下茶碗,憂心忡忡地望向廳外的雨簾,低聲道:“入京這一個多月,我們對李郎多有不周之處,還望李郎海涵。”

其實何止不周,一個多月,兩方幾乎是不聞不問。奉冰側身而坐,微笑道:“韓令言重了,我們只是各有職司。”

韓縣令道:“如今我們要走了,有些事情,還是不得不親自與李郎說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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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冰道:“韓令請講。”

“今上繼位後,撤換了嶺南節度使與牢州刺史,李郎應當知曉。”韓縣令道,“之前的幾位主官,其實……都與裴相,走得很近。”

奉冰一怔。他困惑地道:“這與裴相有什麽幹系?”

韓縣令看他一眼,反而不明白他為何有此一問。想了半天,又委婉地道:“牢州雖僻處邊陲,但遇有王命,絕不敢不盡心遵奉。”

王命。奉冰沉默下來,仔細地吟味對方的話。

“李郎在牢州的吃穿用度,下官們始終操心牽挂,只是事涉機密,不能讓李郎知曉而已。今上繼位,雖然撤換了上頭的人,但又下聖旨讓您回京觐見,我們還以為,或許今上也是疼您的,想給您……平反,所以……”

點點滴滴的雨跌在房梁檐角,又掉在階前水溝,激起一陣清霧。

“我們按過往的吩咐照應您,卻沒料到,向崇向使君,竟為此而死了。”

奉冰閉眼,在腦海裏捋了捋思緒,才開口:“韓令的意思是,牢州方面因為我招惹了聖人不快,所以才導致向使君慘死?”

韓縣令捧着茶碗,默默不言。

好一招敲山震虎。奉冰想,自己初至邸舍便遭馮乘盤問,其他人也沒有好臉色,興許也都是看出了聖人的意思,唯有自己蒙在鼓裏罷了。捱了半晌沉默,他面無表情地又道:“奉冰戴罪之身,本不應當牽連這麽多人。今日韓令特來告知我這些,不怕自己引火燒身?那奉冰又要愧疚了。”

韓縣令喝了一口茶,嘆息。“我們也都是職任所迫,不敢說什麽高風亮節。但李郎是與我們一同到京的,今日我們總還是要向李郎問一句,願不願意和我們一同回去?”

奉冰吃了一驚,手指被茶碗燙了一下又縮回,一陣冷風鑽入喉嚨,竟爾咳嗽起來。

春時連忙給他順氣喂茶,他自覺難堪,将春時拂開了。他完全沒料到牢州的人們仍願意帶他回去——應當說,在長安不過一個多月,他已經感覺自己無法回去了。

韓縣令道:“牢州雖然艱苦一些,到底在五服之內,開化之地。只要李郎有心,我們帶您回去,您可以想法子逃避世事,将長安的一切都抛下,也不失為一條出路,不是嗎?”

韓縣令面容透出比年齡更甚的蒼老,語氣是諄諄的規勸。可是他越說,奉冰只越難堪,因為自己的确是這樣想過的。全被戳破了,才發現只是一個個紛纭的泡影。

“……我已沒有這一條出路了。”他輕聲。

韓縣令道:“您好好想一想。牢州僻遠荒涼,山高水長,過了此刻,怕日後您便再沒有機會回去。”

奉冰卻不願想。他深知自己只要想了,便很可能又生出軟弱,五嶺的浩蕩長風都會成為他逃避的借口。可是他不能走。

為什麽不能走,他卻也不願細想。

他站起身來,向韓縣令行禮,感謝他的好意。韓縣令放下茶碗,回禮時,又嘆了口氣。

“下官原料到不會太容易。”他仍然道,“但今年我們一走,聖人便不會再——”

“這是不是,”奉冰卻突然擡頭,“是不是裴相的意思?”

韓縣令驀地啞然。

“果然是。”奉冰在堂上走了幾步,有些焦躁。他想起來了,袁久林說過的。

——“裴相理解您,他會想法子讓您走的。”

廉纖的小雨飛飄進來,沾上他的衣角,拽着他的足履。為了忍住咬手指的沖動,他不得不拉衣袖遮住手。他也不能在韓縣令面前發脾氣,對方都是承奉宰相之命,一片好心而已。他思來想去,宛如悶在雨中的無頭蒼蠅,最後只是生硬地道:“我不走。”

他的語氣,仿佛不是面對韓縣令在說話,而是面對着一個他假想出來的、可惡的裴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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