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待伊來際

第76章待伊來際

朝會過後,依例在曲江芙蓉園賜大宴。

天氣一日日見暖,春蟲蠢動,人心也活絡起來。帝後、太子俱不在,但有不少高官貴人赴宴,路上議論着明日驚蟄,有郊祀大典,不知皇帝會不會親自出來?在寒冷中憋悶了快四個月,春天可終于要到了。還有一些仍滞留長安的朝集使者,明日郊祀過後便必須回州道上去,因此頗為這最後的盛筵而激動。

曲江池邊已備好了上千張席案,宦官們佝着身子在黃昏裏一盞盞點起宮燈,圈出一片庶人們不能得見的地面。粼粼的水影裏浮冰漂蕩,被殘陽一照,便似耀着無堅不摧的琉璃寶光。

趙王将周太妃從辇輿中迎出。周太妃年逾五十,但盛裝華服之下,容色仍然端麗。她略略擡眼掃視一圈席上賓客,目光最後停在了李奉冰的身上。

奉冰連忙躬身行禮。

周太妃矜持地點了點頭,由着趙王扶她坐到上首。待坐下了,她的神色便顯露出一絲疲憊,眼簾垂落,那眼尾的紋路也遮擋不住地蔓延開來。

趙王在太妃下首陪坐,奉冰則坐在趙王身後一個不起眼的位置。

宣徽使袁久林上前,與趙王說了兩句話,趙王擺擺手。于是袁久林長吸一口氣,笑容滿面地道:“天恩浩蕩,舉觞開宴!”

夕晖也正在這時俱收斂,仿佛它的光輝正是被曲江池上千萬盞華燈所奪去。衆人陶然暢飲,奉冰也應景地舉了舉杯。過不多時,趙王回過身來,将手中的金盞與他碰了一碰。

“你上回的話,我思量過了。”李奉硯道。

奉冰擡眼。

“明日驚蟄,我會帶領百官往城南郊祀。”李奉硯平靜地凝望着他,“我已囑袁久林為你通籍,你可以照常入宮——去見他。”

“他”是指誰,兩人心知肚明,像落進酒杯中的蛇影,被一口吞下。

奉冰低聲道:“他不去領郊祀嗎?”

“他不會去的。”李奉硯篤定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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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郊祀至重,皇帝竟不親往,不知會否引起百官議論。奉冰猜測李奉硯已有了謀劃,低頭飲酒,不再多問。

李奉硯又道:“你應當很恨他吧?若不是他——”

奉冰寡淡地笑了笑。

“我只想向他問清楚幾個問題。”他說。

趙王靜了靜,轉過頭去。奉冰只能看見他的後腦勺,梳得一絲不茍的黑發上,是一頂端端正正的鑲寶珠的禮冠。

“其實有些東西,永遠不拿出來,也就永遠沒有效用。”趙王說,“二哥只是驚弓之鳥。”

“此話不錯。”奉冰微笑地奉承,“是殿下更有底氣。”

趙王“呵”了兩聲,忽然撣了撣衣袖,長身立起,拿手中牙箸輕輕敲了敲喝空的金盞。袁久林見狀,忙擡高聲音道:“諸位,諸位!聽趙王一言!”

酒酣耳熱的貴人們并沒有立刻肅靜,醺醺的酒氣纏繞着上升,将空中的星星都變模糊。趙王望着這些人,又看了一眼上首的母親。

周太妃似乎食欲不振,一手撐着頭已昏昏欲睡,大半花白的頭發迎着燈光,一絲絲地都暴露出來,像鍍了銀的無情繡線,将她整個人都縫成了一個璀璨發光的繭。李奉硯從小親近母親,但在這時,卻感覺母親已離自己非常遙遠。

數十年的深宮浮沉,母子二人謹小慎微,相依為命,但往後,或許不必再如此了。

他向暗處擡了擡下巴,便有兩名女官引着一個抱孩子的華服女子,款步走出。

方才還吵吵嚷嚷的貴人們,漸漸竟真的安靜下來,毋寧說是呆若木雞。

那女子行到趙王身邊,還略羞澀地垂首,趙王朝她一笑,兩手抱住那個孩童——那是個男孩,少說也有三歲,腦後留着一條細細的發辮,一直垂落入脖頸之下的衣領裏,顯見得受到父母精心的愛護。他在趙王的懷中并不鬧騰,睜大了眼睛好奇地掃視筵席上千餘之衆,突然一擰身,抱住趙王的脖子,嗓音清脆地叫了一聲:“阿耶!”

“哐當”,不知是誰手中的杯子,清脆地掉在了地上。

奉冰知道這一切早已排演好,便連那一聲“阿耶”也是。

趙王舉杯與貴人共飲,卻突然哭出聲,說自己膽小懦弱,三年多來,竟不敢認回自己的親生子。往後一定不再虧待他們,要将他們與周太妃一同接入大明宮去享福。

貴人們連忙都去安慰他。包括那八十多歲的太子太傅,一邊搖着頭感慨地嘆氣,一邊又顫巍巍來向他敬酒,說皇室有慶,先帝在天之靈,當寬慰十分。

他們誰也沒有提到真正的帝後與太子。

月上中天,這一場筵席将要結束時,一切都很圓滿。

奉冰坐上馬車之前,見李奉硯正沿着池岸往這邊走來,便讓車仆再稍等等,自己迎了上去。李奉硯笑道:“三哥差點兒忘了,明日初六,也是你的生辰。”

奉冰一愣。

李奉硯笑着,讓身後人送上一壇未啓封的酒,“這是夕晖樓的葡萄酒,我想你會喜歡的。”

奉冰命春時接過,複拱手,平平地道:“多謝三哥。”

李奉硯望着他,好像還想說些什麽。然而夜色已晚,悲風汩起,兄弟倆面面相觑,又好像也并沒有那麽多可說的話。

“明日,”李奉硯又重複一遍,“他不會去郊祀。你只管進宮,問你想問的,做你想做的。”

奉冰靜了很久,道了聲:“是。”

李奉硯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半晌,卻只是寬慰似地捏了捏。

“明日過後,你便可以自由了。”

冷風将他低沉的話語送往夜色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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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今天的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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