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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僵直地坐在馬車的一角,無論外頭怎麽颠簸搖晃,他都跟一座鐵塔一樣自巍然不動,在這成年人臂寬大的狹小馬車裏愣是連唐蒲離的衣角都沒擦到。
唐蒲離垂眸想着什麽,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剛剛從司南那裏拿來的镯子。
入了宮門,唐蒲離合上眼長出一口氣,往後倚了倚,肩膀冷不丁擦到了司南的,吓得司南趕緊往角落一縮。
“你有這麽讨厭我?”唐蒲離幽幽道。
“也……不是。”司南讪讪地坐了回去,“我怕碰到大人,大人生氣。”
“沒用了,已經生氣了。”
司南轉過頭緊張地看着他,“對不起……”
唐蒲離半睜開眸子,青年黑曜石般的眼睛緊緊地看着他,下唇被不自覺地碾出了一個又一個牙印,惶恐不安寫了滿臉,鬧得倒像是被欺負了一樣。
“為什麽要道歉?”
“因為我恩将仇報。”司南糾結地絞着袖口垂下了頭。他從頭開始就只是想道個謝,結果謝沒倒成,牽扯出了一大堆事兒不說,還把人給惹氣了。
說到底,他讨厭唐蒲離的理由就挺随意的,人也沒對他咋樣不是?
“你啊……”耳邊傳來一陣輕笑,随即一只暖熱的手摸了摸他的腦袋,“行了,我逗你的,朝堂上厭惡我的人多了去了,那些人當面客客氣氣背後下死手,你跟他們比起來算是可愛多了的,”他頓了頓,“再說,要是次次都因為這種小事生氣,我可能早被氣死了。”
司南坐在那兒也沒動,就這麽被他一下下地揉着頭。
“真不用再惦記我救你的那次了,”唐蒲離揉得舒坦了才放下手,“你會被人盯上也是因為我,要是不願意來尚書府的話我可能沒法一直護着你,所以下次記得離我遠些。”
司南一怔,擡起頭看着他微微彎着的眼,蹙了蹙眉,“如果你不想笑的話,可以不笑的。”
唐蒲離笑容更甚,“我已經習慣了,總不能拿着張哭臉對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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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無言地張了張嘴。這句話耳熟得很,他聽一個人跟他說過。他當時覺得很不可思議,于是拍着自己稚嫩的胸脯跟那人說,他不會介意,有什麽難過的事都可以找他說。
但那個承諾到現在也沒有兌現,他食言了,而那個人……他也再沒找到過。
“司南,”唐蒲離突然沉了沉語調,将他從回憶中拉醒,“這镯子你是從哪裏得的?”
“是我娘給我的遺物。”司南道。
“你爹娘……”
“我很小就死了,十四年前我爹娘被貶到邊疆,在藩帕的動亂中被殺死了。”司南平靜地說着。藩帕是北部一個民風彪悍的部落,十四年前在漠北附近一帶作亂。
也正是因為這個,替父母報仇成了他最大的心願。也正是因此,他才會一考中武狀元便請|命跟随徐朗戍守邊疆,只希望能手刃仇敵。
“抱歉,”唐蒲離低聲道,“你那一個匣子的東西,徐朗知道嗎?”
司南想了想,搖了搖頭,“我沒同将軍說過。”
“你那匣子收好,莫要再叫第三人知道,也莫要再拿出來。”唐蒲離将镯子收了起來。
司南不解地看着他,想問些什麽,馬車卻一停,太監的聲音從外傳了出來,是已經到了禦書房。
他們進殿的時候,刑部尚書邱水剛好從裏頭退了出來,行了禮後,二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皇帝正在斜倚在坐榻上閉目養神,免了他們的禮,又想到唐蒲離腿腳不便,給他賜了座。
“見到邱水了吧?”逐漸上升的年歲讓皇帝漸漸地力不從心起來,往常必事事躬親的他也不得不尋找可以依靠的人,“朕方才提拔他做了宰相。”
當朝皇帝之下,執掌行政權力的分為二省,一尚書省,下設六部,負責執行诏令,其中吏部統領六部,吏部尚書唐蒲離權力最高;另一為中書門下省,負責拟定、審批诏令,最高統領為宰相,但在上一任宰相,也就是唐蒲離的父親告老還鄉之後,這一職位空置了許久。
按道理來說,能被提拔做宰相的,要麽是統領六部的吏部尚書,要麽是中書門下省的副官,将邱水提拔上來,不僅僅速度快得令人咋舌,還是搶了唐蒲離的位置。
唐蒲離卻波瀾不驚,仍然垂眸看着地上華貴的絨毯,“邱大人剛正不阿,确實有将相之才,陛下聖明。”
“但朕還是覺得唐愛卿的能力更勝一籌,”皇帝睜開眼,惋惜地掃過他的腿,“可惜你的腿,否則早兩年你就坐上那位置了。”
“臣相信冥冥自有天意。”唐蒲離淺淺笑着,“能得到陛下的青睐,臣已經三生有幸。”
“你覺得太子如何?”皇帝突然坐直了身子。
這個略顯突兀的問題讓整個屋子突然安靜下來,司南光是看着唐蒲離的背都替他捏一把汗。
評價皇子,說好不行,說差更不行,說錯一個字惹了聖怒,就是死罪當頭。
唐蒲離略一頓,撐着椅子艱難地起身,搖搖晃晃地要跪下,但他的舊傷在大腿,一動便是一個趔趄要摔倒,司南看不過眼想上去扶他一把,被唐蒲離暗中一個眼刀制住了。
“唐愛卿這是何意?”皇帝不動聲色地看着他的動作。
“臣教習|太|子殿下五年,卻恨沒能将畢生所學全部傳授,”唐蒲離伏身給他行了個大禮,“太子殿下若犯糊塗,有臣管教無方之責,臣願代殿下受罰。”
“太子受賄的事上次朕提點過你,”皇帝将桌上的折子扔在他面前,“你再瞧瞧,才不過幾日,他竟又擅自提拔工部員外郎!”
這是早朝上沒提過的事情,極有可能是方才邱水私下進宮參的一本。工部和刑部都是太|子|黨拉下馬的,自然要安排自己的人進去,只不過手腳動得太大,被邱水抓住了把柄。
就知道這個蠢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陛下,”唐蒲離的額頭仍然伏在地上,“臣願領罰。”
皇帝無言地看着他半晌,屋內的燭火慢慢地燃燒着,卻誰也沒有先說話。司南默默地低頭看着腳背,盡量隐藏氣息,充當人形立柱。
末了,皇帝沉沉地嘆了口氣,終是打破了沉默,他擺了擺手,“起來吧,朕也不是存心遷怒于你。”
唐蒲離暗松一口氣,被一旁的太監扶回了座椅上。
好在他賭對了,盡管太子昏庸至此,皇帝卻仍舊念着他這個心愛的嫡長子,他作為曾經的太子太傅,若是此刻棄太子于不顧,着急地劃清界限,怕是落個無情無義,欺瞞太子的罪名。
“方才邱水來,要查五公主下毒一案,朕準了,”皇帝按了按眉心,“這案子多半牽扯衆多,朕替他升官是為了是告訴那些人朕要查案,牽扯他們的注意力,朕命你帶人暗中去查,無論付出什麽代價,必須查個水落石出!”
“司護衛,”皇帝這才看向旁邊站樁一樣站了半天的青年,“朕聽淑妃說了,你當日反應敏捷,救了五公主一命,朕封你為飛騎校尉,人朕撥給你,唐愛卿腿腳不便,務必保證安全。”
司南一怔,這可是一個不比提拔邱水少的、天大的餡餅兒啊!
當朝軍銜大體分為将軍、校尉、副尉、士卒四個等階,從副尉開始,每一等階又分八個次等階,一般來說必須得憑着軍功或賞賜一級一級熬上去才行。他十六中狀元,六年以來東征西伐也不過到副尉第三階,飛騎校尉是校尉中最低等的,但也比原來的跨了五個等階!
他愣怔片刻,立刻垂首行禮謝恩。
皇帝擺擺手讓他們退下,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跌回到坐塌上。
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只不過思慮了這麽些時間,頭已經開始隐隐作痛,實在是沒有精力親自去查清這件事。
這宮中……并不太平。
回去的時候不同來時的匆忙,姚公公特地吩咐了大些的辇車送他們回去。辇車大些也穩些,司南總算不用特地保持平衡了。
他旁邊的唐蒲離靠在椅背上,疲倦地合上了眼睛。
司南剛想開口,一陣冷風從窗外吹進來,風寒未愈的身子被凍得打了個激靈。
唐蒲離睜眼,瞧了瞧他,把手邊的窗合了起來才又躺回去。
司南揉揉鼻子問他,“為什麽剛剛我不能扶?”
“你以為你真是來保護我的?”唐蒲離道,“你是來監視我的。”
“那我如果剛剛動身了,陛下就會換人了?”
“自然,他會覺得你偏袒我,從而偏袒太子。”
唐蒲離心知肚明,他是最得皇心的臣子,陛下也不是有意要苛責他,剛剛也不過是借機試探試探。他擔心唐蒲離徇私舞弊,包庇太子,又不願他背信棄義,與太子劃分得太清,所以思來想去,他得插個折中的人進去。
這個折中人,他提不得,得找個會吹風的人提。看來那人的手腳夠快,也夠穩。
司南眨了眨眼,“那更奇怪了,你不讓我動,是因為你想要我來監視?”
唐蒲離狡黠地笑了,“自然,你多好騙啊。”
司南:“……”
好氣!
但也不得不承認,他說的很有道理。
五公主一案被盯得很緊,沒幾天皇上撥的人就下來了。徐朗知道這事兒之後,幹脆直接打發司南搬去尚書府好好查案,又給他撥了一個院子裏幾個相熟的小兵讓他一并帶去。
唐蒲離把玩着剛剛宮裏送來的黑曜石墜子,坐在窗前聽着小五禀報完才擡了擡眼皮。
“院子都安排好了吧?”
“是,東邊和南邊好些空着的,已經叫人去打掃幹淨了。”
唐蒲離點了點頭,視線落到了窗外。
耀眼的夕陽從窗口落下,他卻坐在陰影當中,大半張臉都隐藏在黑暗之下,不喜不悲,抑或無喜無悲地看着日升日落。
“啊!我就知道你在這兒!”
屋裏的二人循聲望去,見司南不知何時定定地站在門口,手裏還拿着個大到誇張的包袱。
“我看到了!”司南摟緊了他的包袱,直直看着唐蒲離,“剛剛有宮女從院子裏出去了,你是不是又給太子遞消息了!”
唐蒲離看着他愣了愣,忽而是想到了什麽,突然笑了起來,撐着拐站起了身,就這麽走到了一片奪目的夕陽中。
“是又怎麽樣?”金色的光輝穿過陰暗的縫隙,将他含笑的瞳仁染上了一層暖意。
一旁的小五默默嘆了口氣。
“我們要查的案子不排除太子作案的可能,你不能包庇他。”
這一字一句咬得,比每年一次宮中祭祀的頌詞念得都字正腔圓,唐蒲離被他的一本正經逗樂了,忍笑忍得很辛苦,“那你打算怎麽做呢?”
“我承認我确實看不懂你們的彎彎繞繞,但也不能這麽容易就被你得手!”司南擡腳踏進了屋,在地上放下了他鼓鼓囊囊的包袱,“所以我打算用死辦法。”
唐蒲離盯着他把東西拆開,才看清裏面竟然是一床小被。
“我打算住在你這兒打地鋪盯着大人,大人不答應,我就直接當你心裏有鬼了。”司南拆着被子理直氣壯地跟他說。
被子都要鋪好了,半天也不見回應,司南回過頭,竟然看到唐蒲離笑得撐在門框上直不起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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