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知雲早先就被砸暈了,剛剛被明妃一腳踩醒,正對上齊安複雜的視線。

她經歷了一天的追殺,渾身上下已經沒有一點力氣,連張開嘴求救都發不出聲,只有嘶啞的氣音,說着自己也聽不懂的胡言亂語。

她已經快瘋了,她想活下來,想得快瘋了。

齊安不忍看她求救的眼神,下意識地轉開了視線,便與齊禮四目相對了。

“他娘的,你不會跟一個婢女還當朋友吧?”齊禮看着自己面色慘白的弟弟,氣得牙癢癢。

早知道這女的跟齊安還有一腿,他就把她扔出宮外去了!現在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挖坑嗎!

齊景掃了他們一眼,拿起地上的刀,提着知雲的後領架在了她脖子上。

“老頭去哪兒了?”

“我不知道。”齊安垂頭看着自己沾了血的鞋尖。

“你想清楚再回答!”齊景不自覺提高了音調,指尖用力,鋒利的刀刃劃破了知雲的脖子,吓得她一聲尖叫。

“你把她殺了我也不知道。”相比于激動的齊景,齊安簡直冷靜得仿佛不像是個被綁在柱子上的待宰羔羊,“不過你當心些手,把她殺了,你最後的談資也沒了。”

“殿下,六殿下救我……”知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喃喃地、苦苦地、悲戚地哀求着,“我之前幫過您的,幫過的……”

齊安怎麽能不記得呢。他母妃出身低賤,常年受制于明妃,連着他也只能當明妃的傀儡。明妃不允許他與旁人講話,讓他裝出一副乖巧的模樣,他就只能整日整日地坐在空曠而寒冷的宮殿中,吃着看上去精致、實則已經涼透了的食物。

那段日子太難捱了,直到有一天他被人教會了下圈叉棋,于是之後的日子他都靠着自己跟自己下圈叉棋解悶。那時候知雲偶爾偷偷從窗戶裏溜進來,有時候給他帶些熱的包子,有時候陪他下下棋,有時候還會送他小小的香囊,給他平乏而慘淡的人生帶來了僅有的歡樂。

他應該救她的,這是他的恩人,如果沒有知雲的陪伴,也許他早就熬不住寂寞,在某個嚴寒的冬天自盡而亡。

“談資?這話不應該由我們來說嗎?”明妃眯起了眼,“你還知道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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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安掀起眼皮,黑色的圓瞳冷漠地盯着她,“知道怎麽讓你的私兵土崩瓦解。”

四皇子私兵已經搜遍了整個皇宮,仍然沒有找到皇帝的人影,便全部漸漸集中到了這附近,将正殿團團包圍起來。若是這時候宣布雲城家屬的信箋,這些私兵必然會産生動搖。

“喂喂喂,你清醒一點啊!”要不是被人架住,齊禮都要踹到他腦袋上去,“一個女人的命不值這麽多錢!”

他從皇帝處聽說了雲城的事情和他們的計劃,知道這是擊潰齊景等人的關鍵,見狀簡直心急如焚。可齊安卻沒有理睬他。

“我的同伴負責在一炷香之後散布你們不想讓這些私兵知道的消息,但若是你放了她,我可以發信號告訴我的同伴中止這個計劃。”

“哦?這确實是足夠的談資。”明妃冷下了臉,“那麽你先發信號。”

“你們這不是明擺着坑人?”齊禮破口大罵,“誰知道他發了信號之後你們還會不會放人?”

“你們沒有談判的立場,”齊景冷哼一聲,将刀口從知雲的脖頸移到了手臂,“齊安,若是你不答應,我就砍她的胳膊,胳膊砍完了砍腿,腿砍完了削肉……”

“不要、不要啊!”知雲恐懼地尖叫起來,凄厲的喊聲猶如鬼泣,刺得人耳朵生疼。

“我答應你。”齊安平淡地回答着,“先把我的繩子解開。”

齊禮擰着眉毛看他這個年幼的弟弟,他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麽,可卻又隐隐覺得自己不該開口——齊安……齊安非同往日。

他這個年幼的弟弟面對如此危險重重的場景,臉上沒有一點驚慌失措,僅有細微顫抖着的指尖昭示着他內心的波動。

明妃與齊景對視一眼,示意手下将齊安松綁。

齊安剛甩了甩被綁得酸痛的手腕,便被明妃瞪了一眼,“別磨叽時間,快點。”

齊安從懷中拿出一枚瓷質哨子,将要吹響之前,他緩緩地掃視了一圈周圍,視線劃過明妃和齊景的臉,最後停留在了知雲身上。

對上她熟悉卻又陌生的那雙瞳仁,知雲心底忽然騰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吡——

尖銳的哨音穿透人海與屋瓦,響徹整個大殿上空。

卻以這聲哨音為暗號,數十個黑影突然蹿出樹梢,沿着大殿四周的牆頭飛快奔跑着,紛紛揚揚的書信如雪花般從他們懷中散下,落到了鎮守着的私兵身上。

“诶?這不是寫給小李的嗎?家書?”

“這是我娘寫給我的信!”

“我也有我也有!我弟弟寫給我的,他說……他說他們離開雲城了?!”

“離開雲城?!那我們豈不是……”

仿佛冷水入油鍋,方才團結一致的四皇子私兵噼裏啪啦地喧鬧起來,他們立刻扔了手中的兵器交頭接耳起來,驚喜的呼喊和高聲的質疑層出不窮,卻愣是沒有人再好好地拾起刀槍。

“這、這是什麽!”明妃與齊景雙雙一驚。

“蠢貨!還不懂嗎!”齊禮一腳踢翻了周圍壓制住他的士卒,仰天大笑起來,“哨音的號令不是計劃的中止,恰恰是計劃的開始!”他伸手攏過他單薄的肩膀,“齊安,可真有你小子的!”

齊安垂着眼,看着手心裏沾了血的哨子。

“齊安,你不要她的命了嗎!”齊景掐着知雲的脖子氣急敗壞道。

“要,但有些事情,總比人命更重要。”齊安從屋瓦的陰影中慢慢擡起眼,看到了臉色慘白的知雲,知雲卻絕望地合上了眼。

手指一緊,白瓷哨子在掌中四分五裂,尖銳的邊緣劃破了掌心,刺得他生疼。

年幼的孩子還是承受不了這樣沉重的選擇,一直隐忍的情緒在知雲拒絕與他對視的時候崩潰了,豆大的淚珠從眼眶中跌落。

他該救她的,但她的性命和整個天下相比,簡直是輕如鴻毛。

“你!你!”眼看着局面逐漸收不了場,齊景氣得臉紅脖子粗,舉起大刀怒斥道,“你個瘋子!我現在就殺了她!”

齊安再也看不下去,他攥着哨子的碎片,用力地閉起了眼睛。

想象中的慘叫聲傳來之前,卻是一道破空聲擦着耳邊劃過,随即尖叫聲才姍姍來遲。

齊安怔怔地睜開眼,發現一柄利劍擊刺穿了齊景的腦門,鮮血淋漓地從他的臉上流下來,驚壞了一旁的明妃,而齊景卻永遠地保持着舉刀要砍的姿勢,重重地向前倒下,沿着臺階滾到了被太陽曬得滾燙的石板地上。

他認得那劍,或者說,都認得那劍柄——并不是普通的鐵質劍柄,而是用木頭包裹成了圓形,上面簡單地雕刻了一些花紋,就好像……拐杖頭一樣。

二人回首,朝着劍刺來的方向看去,唐蒲離朝他們露出一個慣有的溫和的笑容。

“這些日子真是辛苦二位了。”

說這話的不是他,而是他身旁驅馬緩緩走來的蒙面男人。男人只露出一雙眼睛,可隐約從面罩的邊緣仍然能看到火焰燒傷的疤痕,嗓音也是被煙熏啞了的難聽。

——祁子英。

唐蒲離選擇了祁子英。

馬車依然在向西行駛着。

唐古坐在司南與沈奇的對面,遞上了一副卷軸。

“這……”司南小心翼翼地展開,見竟然是一副女子的畫像。

“這是蒲離的母親。”唐古解釋道。

畫上的女子正在一片花叢中溫婉地笑着,微微下垂的眼角看上去柔和極了,簡直與唐蒲離微笑着的神态如出一轍!

“你再看這幅。”唐古又遞上了一副卷軸。

司南依言展開,見是一個粗犷的男人,頭發卷曲,長鼻深目,身材魁梧,憑借司南這麽多年在邊疆作戰的經驗,他一眼便認出這是藩帕人。

“這是先任藩帕的首領,叫格騎,”唐古又道,“你比較一下這兩個人。”

司南一怔,将兩個人放在一起細細品了品,發現除開卷發和長鼻這兩個明顯的鞑|子特征,這個溫婉女子的五官竟然有五成像這個粗犷的男人。

這本該是一件很違和的事情,但男人的五官放到女人的臉上,适當縮小了一些,竟然立刻變得柔和起來。

“這是她的父親。”唐古下了定論,“格騎當時娶了一個中原女子,生下了蒲離的娘,她長得極其像中原人,我娶她的時候都沒有察覺到。”

“什麽!”沈奇驚嘆道,“那唐蒲離豈不是也有四分之一的藩帕血統?!”

“他……他知道這件事嗎?”司南有點發懵。

“他知道。”唐古肯定道,“他娘就是藩帕派來的細作,蒲離小的時候,她趁着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教他藩帕語、藩帕的香料和食物,直到蒲離十二歲我才發現,将她休了。”

“難怪……”司南回想起在雲城踩|踏|事|故的那天,唐蒲離問他那是不是藩帕語,可細細想來便很奇怪,他從小在京城長大,是怎麽能認得出來從不應該聽過的語言?

“我只有蒲離一個孩子,因此我對他極其嚴格,他很不喜歡我。相反,他很依賴他的娘親,”唐古嘆了口氣,“不知是不是報複我趕走了他母親,這麽多年以來,他一直用他母親教給他的方法制作藩帕熏香,熏染衣裳。”

“哦,怪不得他身上的熏香我從未聞到過,之前問他制法都被糊弄過去了。”沈奇恍然地拍了拍大腿。

“小沈公子還問他熏香之事?他沒把你怎麽樣吧?”唐古奇道,

“京城裏老多姑娘都喜歡那味兒,我不是問了調香方法好去逗她們玩兒麽,”沈奇撓撓腦袋,“這怎麽了嗎?”

“母親一直是他禁忌的話題,上次我有意提及,他便離家出走,一聲不吭地就去考科舉,就是為了與我置氣。”唐古忿忿地蹙了蹙眉頭,這份氣似乎時至今日都沒能消下去。

“唐大人為官……不是因為祁子英之死,想要替他複仇嗎?”司南怔了怔,問道。

“這是他告訴你的原因吧?”唐古捋了捋胡須,“确實,這是動機之一,但我認為最重要的原因應該是他娘。”他頓了頓,無奈道,“我和楊老先生在發覺四皇子黨的陰謀之後,便知朝廷必定不安,才不想讓他入官場。可他娘一直希望他做官。”

“那天争吵之時,我讓他扔掉他娘留下來的所有東西,他不願意,不僅不扔,還說要永遠記着。我想……這應該是他為官最大的原因。”

司南慢慢地蜷縮起手指,心也一點點被揪了起來。

說不期待唐蒲離站在他這一邊是不可能的,可若是那一邊不僅有他多年未見的好友,還有他思念已久的母親……司南合了合眸子,覺得胸前的傷口似乎又因馬車的震動而崩裂了。

刺痛如針紮般襲來,連呼吸的動作都疼得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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