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翻炒（8）

陳千語帶着楊殊每天都在外面吃,Y城吃了一圈後楊殊都胖了五斤。

“怎麽樣？有什麽收獲？”陳千語問她。

楊殊打了個嗝：“挺撐。”

“……出息。”

楊殊的八寶葫蘆鴨略有進步,起碼已經不膩，八寶的香味濃郁入醬汁,張靜欣嘗了一口後也誇贊連連。

唐寧：“靜靜的口味也是出名的挑剔，能夠得到她的誇獎看來楊殊的确有進步。”

陳千語嘗了之後一直沒說話,拿着筷子沉思。

“怎麽了？”張靜欣靠過來問道，“下周就是比賽了,你現在這個樣子好像對楊殊沒什麽信心。”

楊殊和唐寧在說些什麽,陳千語和張靜欣坐在桌的另一邊,嘆氣道：“楊殊的确有進步,悟性也好,技法已經超越了很多同齡廚師。可烹饪畢竟要有經驗也需熬年頭，楊殊能勝過同齡人但想在淮揚菜食譜争霸賽上奪得第一名卻也是一件難事。”

張靜欣：“你是擔心她沒有勝算？”

陳千語悶着臉：“的确擔心,畢竟這不只是關乎榮恥，更是牽扯到廣陵食館的繼承。唐寧的确有些心急了，把這麽重要的事情交給一個小孩，是把廣陵食館當玩笑？”

“也不見得。”張靜欣的眼眸發沉，像是回憶起一些往事，“這不是把廣陵食館當玩笑，而是在成就這間百年老店。這家店裏唯一能依靠而且依靠得住的只有楊殊了，如果還給她緩慢成長的時間恐怕食館會落入叔叔伯伯們的手裏，這才是沒有一絲活路。既然還有楊殊這最後一個籌碼不如賭一賭。”

陳千語思索了一番，雞皮疙瘩都戰栗了：“你學姐是個很有膽識的人……換做我，恐怕不敢下這麽大的賭注。”

張靜欣笑道：“高風險高回報，贏了那就是給敵人迎頭痛擊，輸了也沒什麽好遺憾，畢竟用盡全力了。”

張靜欣的話簡直刺進陳千語的心裏，看似在說唐寧的事，卻讓她想起在B城的種種遭遇。

她知道這些肮髒的事情是誰做的，但她沒有反擊，所以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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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想起這些事，的确是非常的遺憾！

類似陳千語的擔憂，在張靜欣和唐寧甚至楊殊自身心中都存在着。

比賽迫在眉睫，楊殊獨自待在午後的廚房裏。八寶葫蘆鴨就在眼前，安靜地散發着熟悉的香味。或許是做這道菜太多太多次，也聞過無數次，嘗到對它已經沒有任何期待感，楊殊怎麽看這道菜都不覺得自己有獲勝的可能。

世界上哪有那麽多奇跡。就算有奇跡又如何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這輩子只有唐寧給過她一次奇跡。

快16歲時她還在福利院裏。

這個個性孤僻只喜歡自己做點飯菜吃從不和別人交流的古怪孩子不是收養人會考慮的人選。随着年齡越來越大，被收養的可能性更加渺茫。能通過福利院的篩選來□□的都是家世較好的人，這些人都喜歡年齡小又活潑的孩子，最好小到不知道自己是誰，能養得親。

楊殊已經做好一成年就搬離福利院獨自謀求生活的準備了，就在這時候唐寧走入了她的人生，也将她帶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裏。

冬天的福利院後院，所有的樹葉掉光，剛剛迎來了一場初雪，樹幹白茫茫一片，工作人員戴着厚帽子厚手套笨重地掃雪。

那個瘦高的女人沿着剛剛被清掃出的小路向她走了過來。

“你就是楊殊？”唐寧的長發被北風吹得有些飄逸而淩亂，将她蒼白的臉遮去了一些，一雙美目中的目光卻分外清透，像是屋檐上的懸冰。

在福利院楊殊沒見過這麽漂亮的人，有些不敢說話，只微微地點了一下頭。點頭之後立刻就後悔了，是不是應該要表現得更活潑一些？多說一些話多笑笑才更招人喜歡？畢竟她也沒有一副好皮囊，想要被別人喜歡的話只能努力微笑了吧……

唐寧手中托着一個碗，托到楊殊的面前問道：“這淮南牛肉湯是你做的嗎？”

第一次有人能說出這湯的名字，福利院裏的人都只是随口說“楊殊，再給我一碗湯”，誰也不知道這碗湯的來歷。

楊殊點點頭。

唐寧溫和地問道：“你是A省人？還會些什麽別的菜嗎？”

楊殊抹了一把臉，将臉上的雪掃掉：“豆餅、楊梅丸子、熏鴨……都會點。”

“誰教你做菜的？”

“沒人教，我小時候看我二叔做菜的時候學的。”

“你幾歲了？”

“十、六……”

“十六了？看着不像，倒像是十一、二歲。”

楊殊擡頭用眼睛比了比她和這位姐姐的身高差距，才到對方鼻尖。

“這裏東西不好吃……我偶爾就去廚房偷偷做菜，但老是被那個老阿姨罵……”

“喜歡做菜？”

楊殊點頭。

“那要不要去我家？我家的廚房很大，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想什麽時候做就什麽時候做。”

楊殊以為自己聽錯了，但事實而言，她遇見了奇跡。

和唐寧走的那天院長還在唠叨，這麽大的孩子還能被收養，福利院開了幾十年了還是頭一遭。

遠遠地，唐寧站在車前等着她，換了一件披肩，依舊是很好看。

院長一直交待楊殊要好好和姐姐相處，姐姐是開大飯店的，家境很好，你要好好珍惜。楊殊人生中第一次笑得這麽開心，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唐寧讓她豐衣足食，給她施展才華的舞臺，讓她重生。

不過所謂奇跡，人生可能就這麽一次了吧。

在唐寧訂婚，決定要移民海外的時候楊殊在心底深處也渴望奇跡再次發生，但時光飛逝，已到了如今的局面不可能更改。她無以為報，只有傾盡所有讓唐寧安心離開。

只要她健康、幸福就好。

如果能還唐寧一個奇跡的話……

比賽當天，整個Y城都沸騰了。

食客、大廚、名家全都聚集在Y城老食堂，看熱鬧或是來取經的把這個老食堂擠得滿當當。

來自十大菜館的數十位成名大廚紛紛拿出看家本事進行角逐，楊殊在其中算是資歷最淺的。

張靜欣、陳千語和唐寧夫妻坐在觀衆席上觀戰。楊殊發揮得很穩定，以廣陵食館的傳統菜殺入決賽，與之對決争奪冠軍的正是江都別館的當家主廚。

“這個江都別館的主廚有一手。”陳千語看他做的松鼠桂魚從色到形全都無可挑剔，試吃的評委們也都打出了極高的分數。第一輪下來楊殊落後了好大一截。

“最後一輪八寶葫蘆鴨還是有一定優勢的，能不能贏，就看評委怎麽打分了。”張靜欣說這話時也明白楊殊獲勝的幾率不大。雖說楊殊的那首菜可以做的四平八穩，但也勉強只能和對方打個平手。

唐寧遠遠地望着認真備料的楊殊，從未見她注意力這番集中，但備料卻有些古怪。

“咦？”陳千語也看出了端倪，“楊殊做的不是八寶葫蘆鴨？”

“啊……好像是……蟹粉獅子頭？”

“對，是蟹粉獅子頭！”陳千語有些坐不住了，“她怎麽臨時改了菜品？這段時間一直都是在練習八寶葫蘆鴨的啊。”

張靜欣問唐寧：“她換菜品的事情你知道嗎？”

唐寧想要說什麽卻止住了。她見楊殊斬肉後入糯米滾蒸，加入冰糖和陳皮，這制法的确是廣陵食館的傳統手藝卻又有些不同。

“她想做什麽？”陳千語有些緊張。

張靜欣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別急，等她做出來再看。”

江都別館的最後一道菜是淮揚菜中最經典的揚州炒飯，評委吃下後熱情大贊：

“米飯顆粒分明，香而不猛，回味悠長。”

“就像是吃到了回憶。”

“作為傳統名菜，揚州炒飯理應排在淮揚菜食譜第一位。”

緊接着楊殊的蟹粉獅子頭端到了評委們面前，評委吃完後面露異色，互相望了一眼，其中的代表發話了：“請問楊主廚，你作為百年老店的代表，為什麽會在蟹粉獅子頭裏放入陳皮？而且這口味也非常不傳統。你能說說你是怎麽想的嗎？”

陳千語握着張靜欣的手就沒松開過：“怎麽會放入陳皮？這孩子到底怎麽想的？陳皮的味道很鮮明，容易搶了肉香，蟹肉的味道更是要被淡化了……這……”

張靜欣默默地看了唐寧一眼，見唐寧正出神，眼中微波漣漣——看來她已經讀懂這道菜了。

“聽楊殊怎麽說。”張靜欣道。

楊殊淡淡地笑：“我明白……廣陵食館一直都是按古方做菜，我也是深受熏陶……我姐姐，也就是廣陵食館的當家，她……喪失了味覺，品味不出菜的味道，但蟹粉獅子頭卻是她一直最愛的一道菜，也只有這道菜還能讓她品出些滋味，帶來進食的樂趣。對我而言……當個廚師，最大的成就不是名滿天下，而且讓吃到我食物的人開心。只要我做的菜還能給她帶來一絲快樂，那……這道菜我就成功了。”

楊殊說完全場唏噓，評委們暗暗交流。

陳千語感嘆：“這孩子平時悶不吭聲的，怎麽這時候說出的話一套一套的……張老板，有點感動怎麽辦！”

張靜欣不吭聲，陳千語扭頭一看，見她眼睛裏居然聚滿了淚。

“……張老板？”

張靜欣起身：“對不起，我離開一下。”

張靜欣走出食堂，陳千語被她這樣子弄得心一抽抽地難受，跟了上去。

評委們讨論了片刻道：“既然這道菜是為唐小姐做的，那最終的裁判權應該歸唐小姐所有。唐小姐，請品嘗這道專門為你做的蟹粉獅子頭。”

工作人員将蟹粉獅子頭交給觀衆席上的唐寧，全場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唐寧身上。

唐寧夾一塊肉送入嘴裏，半晌，微笑道：“鮮中帶甜，不肥不柴。雖然我已經嘗不出酸苦辣，但舌尖還保留了最後一點感覺。陳皮本是酸中帶甜，我感覺到了這甜味。謝謝，很好吃。”

楊殊紅着臉憋了半天才小聲道：“你喜歡就太好了……”

三年一度的淮揚菜食譜排名争霸戰就此落下帷幕。

這屆的比賽同往年有些不同。往年的戰場充滿硝煙，而這一次Ｙ城人民感覺到了溫情。

一對青年情侶走出老食堂，男生對女生說：“知道你不愛吃辣，以後我做菜再也不放辣了。”

女生開心地摟住他的手臂，回家。

食堂三樓，張靜欣站在欄杆邊，今天的天氣似乎格外好，天藍無雲，陽光照在身上很溫暖。

陳千語站在她身後，想了會兒還是走了上來，和她望向同一個方向。

“你覺得，作為一個廚師最重要的是什麽？”張靜欣突然問道。

“廚師麽……”陳千語想了想道，“雖然廚藝很重要經驗也很重要，但擁有一顆熱愛美食的心更重要吧。只有真正用心做的菜才會讓食客感覺到幸福。”

“你知道為什麽在認識之初我總是不給你我的私房菜吃嗎？”

陳千語道：“……難道，不是因為我長得不夠漂亮，入不了你的眼麽？”

張靜欣笑：“當然不是這樣。一道菜講究色香味意形，排在第一位的色正是食物的樣貌，它是評斷一道菜是否上乘的第一關卡。人也是這樣。說句實話陳老師可別惱，你初來花前月膳的時候帶着一股我不喜歡的乖張之氣，對人說話也很不客氣。有名有錢，想吃什麽勢在必得，不遂你心意便惱羞成怒點了整整一菜單的食物，後來又都浪費了，這些是我最不喜歡的。所以後來你再怎麽想要吃我的菜，我也不樂意了。”

張靜欣的話沒惹惱陳千語，倒是讓她回憶起這些過往相當不好意思：“那時候……真的，想想也覺得我不知道是出什麽事……”

“但後來我也被你的執着動搖。我從沒見過一個人可以為了食物這麽奮不顧身，不惜鬧那麽多笑話，我明白你是真的熱愛美食，熱愛你的事業。所以我做了一盤臘肉炒飯給你。可惜，你覺得臘肉炒飯太過普通，入不了你的眼，還和我生氣。”

“……別說了張老板，我那時……哎，大概就是所謂的鬼迷心竅吧。一直都沒好意思說，現在剛好撈着機會了，跟你說聲抱歉，以前是我太固執，也是被人捧太高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我也有錯，不太擅于和人溝通，很多事藏在心裏，想說，卻又怕尴尬。”

陳千語笑笑：“我也是這樣……”

藏在心裏的話……

陳千語偷偷看一眼張靜欣，陽光下的她俊美溫和，熟悉卻又陌生。

藏在心裏的話，是否有那句我最想聽的話？

今天之前，楊殊的人生裏唯一的奇跡是別人給她的。但今天之後，她也創造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奇跡。

廣陵食館以充滿愛意的蟹粉獅子頭保住了淮揚菜食譜第一名的寶座，而楊殊也正式成為食館新一代當家。

伯父們言出必行，發誓此生輔佐楊殊，生死皆歸食館之魂。

張靜欣和陳千語買好了去Ｆ城的機票，在走之前先為唐寧送行。

唐寧的送行隊伍浩浩蕩蕩，楊殊躲在人群中眼巴巴地看着她，想說什麽卻開不了口。

張靜欣在她耳邊說：“最後一次機會了，再不說可能一輩子就堵心口，多難受。”

“可……”

“放心吧，就算你說了唐寧也不會答應，大膽去說。”

“……”

陳千語聽見張靜欣的提議，真想踹她屁股：“你怎麽這麽損啊，人家都要結婚了！”

“相處這麽多年，以學姐那腦子怎麽會看不出小笨蛋喜歡她，既然知道還能去結婚就表示兩個人沒可能。雖說沒可能，但也是一番心意啊。總是美好的。”

陳千語沒好氣：“你的三觀很有問題。”

張靜欣點頭：“多謝稱贊。”

楊殊鼓足勇氣叫住唐寧，拉她到一邊，哼哧半天都沒膽子表白。

“要說什麽？”唐寧主動問道。

“我……我……”楊殊雙眼一閉，拼了！

“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很久了！一直一直都喜歡着你！但我沒想要和你有什麽，真的！我的目标就是打點好廣陵食館，我只想你幸福！”

對唐寧的這份感情一直壓在楊殊的心裏，讓她失眠過、痛苦過、深深地絕望過。當唐寧訂婚并宣布要離開國內時，楊殊有種生不如死的感覺。今天終于将這件事告訴唐寧，從最開始的害怕到孤注一擲後的豁然開朗，她感覺整個人都輕松了。

原來将真心話說出來，就算沒有回報也是一件特別讓人開心的事。

唐寧沒有回應，這在楊殊意料之中。她低下頭就要走，唐寧叫住她。

“楊殊。”唐寧比了比兩人的身高，她才到楊殊的眉毛位置。

“不知道什麽時候你就長這麽高了。”一向嚴格的唐寧很少對她笑得和藹，“我把我最重要的廣陵食館交給你，以後咱們唐家就靠你了。”

眼淚嘩地抽上來，啪啪往下掉。楊殊抹了一把又一把卻始終沒能将其擦幹。

“放心吧唐姐！我一定會将廣陵食館做的很好！放心！”

唐寧走了，楊殊卻沒再失落，從她的眼神中可以清晰地看出她對未來的堅定。

“總算搞定了，陳老師，你又做了件好事。”張靜欣和陳千語拉着行李箱往另外一個航站樓走。

“哪算什麽好事，舉手之勞而已。不過……”陳千語撞了撞張靜欣的胳膊，“你和唐寧以前是怎麽在一起的？說來聽聽嘛？”

張靜欣嘴一歪：“八卦。”加快了腳步。

陳千語追上去：“絕世小廚王和冰山大禦姐那些不得不說的故事才不算八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