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翻炒（12）

張家亮對着朝思暮想卻又帶着陌生陰郁感的女兒,表面不透露,但其實內心有點兒搖擺。他的身份裏有老板、有企業家、有兒子、多年前還做過丈夫，唯獨沒有當過父親。

他不确定女兒是怎麽看他的。

他不喜歡這份不确定,他打算坦誠布公地問女兒的看法。

“沒什麽看法。”張靜欣在他的廚房轉悠,相對于他這個父親,女兒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他廚房的廚具上,“不必擔心我媽說你什麽不好，她一直都向着你，要說錯也是奶奶的錯。我媽一直都跟我說你爸爸是個很有擔當又很聰明能幹的人,就是身體弱了點。”

不用其他更多的細節，單看張靜欣并沒有同齡女孩的天真單純,明白用同樣單刀直入的方式回應父親的話張家亮就知道女兒的成熟是殘缺的家庭造成的。

他寧願自己的女兒能像其他剛剛大學畢業的小姑娘一樣對爸爸撒嬌，和姐妹們讨論漂亮衣服和最新款的睫毛膏，拿到第一個月的薪水為家裏添置一件小物件，為了一個優秀的男生夜不能寐……

但張靜欣完全不是這樣的，她獨立冷靜，很少看時尚雜志，最喜歡待在廚房裏研究食譜；大學時代就實驗性地開了一間自己的小餐廳，收入不菲；聯系的都是姑娘。

李钰說得對，張靜欣是個适合在事業上打拼的人。同年，在征得她本人同意的情況下張家亮送張靜欣去法國留學學習烹饪。

張靜欣非常用功，短短幾年時間便進入了米其林星級餐廳擔任廚師。

也是在法國她意外地遇見初中同學桑青雅。桑青雅父母都在法國定居，她經常拉着張靜欣上她們家玩。桑家一家都不會做飯，張靜欣簡直成為她們的救星。

桑青雅惦記着長距離戀愛的男朋友，先行回國，張靜欣在收到媽媽病危通知的時候連夜趕回國。

這趟長途飛行讓張靜欣疲憊不堪，她無法入睡，旅途又太過漫長不能與地面聯系，很多可怕的想法一直充斥着她的腦海。

對張靜欣而言，媽媽的去世一點預兆都沒有，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

“不是她刻意隐瞞，你也不會安心去國外學習。”

來到醫院時媽媽已經去世了。

她坐到張家亮身邊，雙眼發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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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好最溫柔的，唯一的媽媽就這樣不見了，甚至連最後一面都沒見着……她明白人生在世需要面對太多的分離，她并不害怕失去，她只想好好道別。

張靜欣無法接受她與媽媽的分離竟會是這般匆忙和我殘酷。她竟沒能親手送走和她相依為命這麽多年的媽媽。

“你媽媽......去世的時候一直在念你。”張家亮極力保持着平靜，語調雖緩卻在發抖。他抹一把滿是眼淚的臉，咳嗽了一下，将一封信遞給張靜欣，“這是你媽媽留給你的。”

張靜欣打開信，媽媽對她抱歉，一直隐瞞病情。

“但是我依然覺得自己是對的，我不想成為你追逐理想的絆腳石。就算沒能來得及好好告別，幸好我們這輩子做母女的日子裏很快樂。你是我最寶貝的女兒，媽媽離開前有些擔心你。你骨子裏是悲觀的，怕你在人生重要的時刻産生消極情緒。很抱歉這是我和你爸爸帶給你人生的陰影，這是我們的錯不能怪你。媽媽這輩子有你在所以并不苦，但卻後悔，後悔當時沒能牢牢抓住你爸爸抓住自己想要的生活。如果給我再來一次的機會，我必定竭盡全力将在意的人和事抓在手中。可是人生是無法重來，你是我生命的延續，媽媽希望你好好把握，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這輩子我有你，很幸福。”

媽媽教會她很多東西，卻從來沒有說過這麽感性而溫柔的話。雖然她一直都知道媽媽嘴硬心軟，是個稱職的母親。

往後的一年裏張靜欣一直無法從母親去世的陰影中走出來。

她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既然人總是要死，為什麽還要努力地學習、生活、工作，這些費盡心思做好的事情到最後也只能随着死亡化成泡影。

出生尚且能夠阻止，但死亡卻比世上任何事物都要強大。

這個心結系在張靜欣的心頭，她消極地面對所有的人和事，笑容也不再。

花前月膳，是她人生的轉折。

“所以……”陳千語撐着快要砸到桌面上的頭，酒精的作用讓她昏昏欲睡，卻又舍不得張靜欣的故事，“你是怎麽又開始積極起來了呢？”

張靜欣望着陳千語，眼神也有些飄，突然笑了：“陳老師，你臉很紅。”

“你也差不多……嗝。”陳千語看一眼放在實木工作臺上的那三瓶被喝光的紅酒，有點兒驚訝，本來想随便喝一下，怎麽喝了那麽多？

“這是商業機密。”張靜欣笑，陳千語一把抓住她的衣領把她從桌那邊拉到面前，吃力地聚焦，要看清張靜欣的臉。

“你的秘密也太多……但你瞞不了我。”陳千語的鼻尖發涼，聚精一看，那涼意來自張靜欣的鼻尖。

“你就是用盆吃飯！”陳千語十分肯定道。

張靜欣：“我是用盆吃飯……的話，你就是用鍋吃飯。”

陳千語聽了前半句一個激靈居然清醒不少，結果後半句出來，醉意馬上回流，差點讓她一屁股溜地上去。

“陳老師，小心。”張靜欣拉住陳千語的手臂撐了一把，桌上的酒杯被掃翻，大肚子酒杯以杯底為圓心劃了大半個圓，從桌邊滾出去摔到地上，碎了。

“抱歉。”陳千語聽到響亮的破碎聲抓了把椅背把自己的身體固定住，彎腰去撿碎玻璃杯。

“別碰，割傷你。”張靜欣把陳千語拉起來，一彎腰一起身太猛，陳千語眼前發黑，雙手往張靜欣的肩膀上扶，後腰有力道往前推，一下就被摟住了。

陳千語最清晰的記憶也停留在這裏。

但這不是結束。

有些支離破碎的記憶中張靜欣将她半挪半抱地弄到了床上，人要走，被陳千語抱了回來。

“我去洗漱，給你拿毛巾。”張靜欣解釋道。

床對着大大的陽臺，窗戶沒關，月亮巨大而明亮，獨獨挂在深邃的空中，那份寂靜和神秘有些讓人害怕。

“你看那月亮……”陳千語緊張兮兮，張靜欣回頭看了一眼：

“月亮怎麽了？很漂亮。”

“你不要單純地把它當做我們常識中的月亮，你仔細想想，嗝……它是一顆星球，孤獨地在宇宙中旋轉，它上面一個人也沒有，沒有空氣沒有水沒有聲音。站在月球上可以看見近距離下有顆藍色的龐然大物緊緊相逼……”

“好了。”張靜欣手肘撐在陳千語的臉邊，用身體将越說越精神的人帶倒，把月亮也一起遮去了，“陳老師喝多了不是一向都是倒頭就睡嗎？什麽時候改成話唠了？別念也別怕，我這就去把窗簾拉上。”

“別走。”

陳千語把張靜欣抱住往懷裏帶，雙臂擁抱的距離是陌生的，身上香水味是令她害羞的。

謝謝酒精，她沒有退縮。

“我怕你這一走，我又要思念你。”陳千語撫摸張靜欣的頭發。

張靜欣趴在陳千語身上，月亮又露了出來，月弧周圍發毛，雲呼呼地往它身上撲，星星變得明亮了。

“你有思念我？”張靜欣的側臉埋在陳千語的胸口，能感覺到內衣的輪廓和*的溫度。

“嗯，當然有……怎麽可能沒有？”陳千語還有些生氣，“你就那樣、突然出現，一直在我身邊陪着我。無論我得意還是失落，你都在那裏對我微笑着……讓我習慣了你，離不開你，然後你就突然消失……你能更壞點麽？”

陳千語的眼睛裏含着眼淚，張靜欣卻笑了，将她縮成拳頭擋住下半臉的手移開：“能。”

能。

然後呢？

第二天睜眼時陳千語問自己千百遍，然後呢！

啊？！( O △ O )？

張靜欣在床邊給陳千語留了張紙條，還是小黃雞的圖案……為什麽真的有小黃雞在這裏！

“我去醫院了，今天要把奶奶轉到三院去。托陳老師的福，很感謝，請允許我找機會好好答謝你。早餐已經做在烤箱裏，走得匆忙，主食只有煎芝士飯團。水果和玉米汁都在廚房，玉米汁在黑色膳魔師的保溫杯裏，你醒的時候應該還是熱的。辦完事和你聯系。抱歉。”

“居然……不在？”陳千語支起身來，頭疼嗓子幹，先去喝了一大杯水把沙土火海從體內順了下去。

從烤箱拿了煎芝士飯團，捏成圓三角的形狀頗為可愛。陳千語把倆飯團都拿在手上，狠狠咬一口下去，芝士柔韌拉絲，飯團底部還鋪了一層蛋衣，米飯內參了香菇末……光是這小小的一個飯團就加了很多心思進去，更別說被剝成一小瓣一小瓣疊成小山形狀的真褚橙以及保溫杯裏的熱飲了。

好吃到想說句髒話。

一口氣将飯團吃完，慢慢地喝玉米汁吃橙子，再拿那張紙條來看。

張靜欣現在肯定在忙，不好打電話騷擾她，可是昨晚後來到底發生了些什麽？

反複揣測張靜欣留下的紙條，語氣又親密又疏遠的……如果做了什麽，那還叫什麽陳老師，還說什麽答謝抱歉的也太見外；可是什麽都沒做，這些飯團橙子和玉米汁都是為了什麽呢？

張靜欣這個人做事有點不按常理，陳千語越想心越癢，總之現在得不到答案，也別為難自己，找點兒事情來分散一下注意力。

她回到她的8棟，一打開門屋裏的暖氣悶悶的，讓她呼吸不暢。

她将窗戶打開又被風吹得頭發糊臉，怎麽都沒在張靜欣家感覺舒服……也是，張靜欣家裏備了四個加濕器不分晝夜地噴白霧。

陳千語打了個電話：“嗯，是嗎，已經好了？謝謝，多謝了。”

将她寫好的一個大綱和3萬字書稿發到一個約稿網站，這個網站常年有實體出版編輯和作者流連，簽約出版的機會還是有的。

稿子用她的真名發出去，意料之中，樓下一串歪樓的，有崇拜出來真身合影的，更多是陰陽怪氣罵她是抄貨，還有臉出來。

這都沒關系，陳千語的注意力不在這裏。

挂上萬年不上的Q，輸入自動回複她就去洗澡了。

昨晚喝一晚上酒沒洗澡就睡了……張靜欣你這沒良心，也不給人家擦個身，多難受！

洗完澡刷完牙清清爽爽地出來，發現有5個消息通知。她看了一遍，沒她要找人的人。

沒關系，她可以慢慢等待。

手機響起，應該是張靜欣辦完事來跟她貧昨晚的事兒了，拿起手機一看，是高幼薇。

陳千語看着手機屏幕沉默一會兒，沒接。

電話很快挂斷了。

高幼薇沒想說什麽繼續刺激陳千語的話，就想見她一面。

她知道陳千語回來了，昨晚高幼薇就在她家樓下，看她去了張靜欣家，一晚上沒出來，今早才回家。

高幼薇一夜沒合眼，也不怎麽困。看見那個熟悉的人盤着長發挂着睡衣邋邋遢遢的樣子就想抱抱她而已。

只是陳千語好像不想再見到她了。

“活該，都是你自己作的。”桑青雅沒一點想要安慰高幼薇的意思，一上來就罵。

高幼薇覺得自己還是和這個女人合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