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後會有期(朝耀)
1.
加缪說,當人們觀察世界的時候,它流逝得并不快。它感覺到有人在看着它。但是它利用了我們的分心。也許存在兩種時間:人們觀察的時間和改變我們的時間。
王耀對此深有體會,每次他有意或無意地擡頭看亞瑟時,對方都始終站在車廂中央,抓着頭頂的抓手,一動不動地注視着車窗外,就像一塊望夫石一樣。天知道他在想什麽,王耀只覺得他已經站了一個世紀。
他們是在同一站上的地鐵,王耀乘十站,比他早下車。
王耀鐘情第五節車廂是因為在他下車的那一站,這節車廂離檢票口最近。地鐵站裏的暖氣太足了,仿佛是不知道過猶不及這個道理一樣,愣是在大冬天裏把他熱出了汗,逼得他趕緊出站去呼吸外部世界的幹冷空氣。
王耀估計亞瑟也注意到他了,而且也習慣了每周五的相遇。不過,他會格外關注亞瑟,僅僅是因為他是自己公共選修課的教授。王耀并不知道亞瑟是否認出了他,畢竟對方的學生那麽多。
每周四的外國電影鑒賞課,雙語授課,只點過兩次名,不考試,評分方式是平時出席率、課堂表現以及課程結束後的千字論文,論文是中文的,亞瑟會中文,除了這門課外他還教授筆譯與口譯。
總的來說,這門課上課輕松,考核簡單。但在課上王耀從未與他互動過,他一般坐在教室中排附近做自己的事情,覺得有意思了就聽一下。
某天,坐在王耀旁邊的小姑娘王春燕說柯克蘭的課每節都很有價值,而且聲音好聽,就算什麽都聽不懂也不妨礙享受,說王耀這樣糟蹋上課時間簡直暴殄天物,問他會不會覺得可惜。王耀回答,确實可惜,世界上本來就是有很多可惜的事情的,說完後他擡起了頭。
這個時候,投影儀裏正在放黑白電影,屏幕裏的一男一女在眉目傳情。柯克蘭側站在教室一邊,他穿着黑色襯衫,系了領帶,與教室裏的一半學生一樣認真地看着屏幕。男女主角擁抱的時候,他笑了,光影在他的眼裏跳動,雀躍不已的樣子。
然後他按下了日光燈的開關,昏暗的教室霎時恢複了明亮,燈光傾瀉而下潑在了他潔白的側臉上,他的臉像是透明的玻璃,仿佛反射出了刺眼的光。他開口說話,嘴唇翕動,傳入王耀耳畔的卻是動人悅耳的風笛聲,那是電影的背景樂,卻應景得像是從他喉嚨裏飄出的。
真是個光彩奪目、充滿魅力的成熟男人啊,真令人羨慕啊。
真希望成為像他一樣厲害的人啊。
如果自己像他一樣厲害就好了,那樣的話可能就不需要靠幫人代寫論文來賺外快了。
那樣的話,也就不會發生後來一系列的事情。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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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耀進入大學以來一直有在做幫人代寫文章的事情。像這樣代寫的工作,有着約定俗成的市場價,像是高中生的八百字作文,價格在十五元至三十五元不等,視題目難度而定,要是催得急、要求苛刻的,就加價,可以加到百元以上。
王耀接的都是些中學生的作文,有中文,也有英文,這在同學之前不算秘密,有時候他們還會主動「攬生意」給他,他們知道他擅長寫文章,能夠模仿各種文風,即使是手寫也不怕,因為他連字跡也可以模仿。
但後來不知道怎麽回事,他的「客戶」裏,出現了大學生,他開始代寫專業論文。他知道這不是光彩的交易,而且有風險,因此從未主動宣傳,但他的事還是被傳了出去,一些為了出國而刷績點的人、還有每次點了名就溜的人,都找他代寫結課論文,說什麽「王耀代筆的文章至少能上九十分」,他們恨不得讓王耀直接去替他們考試。
「這吹得也太誇張了吧,我哪有那麽厲害。」
可王耀終究沒能拒絕所有人。
代筆來錢快,敲敲鍵盤就行,很多課程要的還是電子稿,因為學校有數據庫,電子稿如果有抄襲根本逃不了。
亞瑟的外國電影鑒賞課結束後,王耀一下子多了四筆「生意」,一篇六十元。這四筆交易起初一如以往那樣順利,像這樣的公共選修課,王耀一向不太在乎,他原以為之後的發展會像從前那樣風平浪靜,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與亞瑟有所瓜葛,但天不遂人願。
「王耀,出事了,你代寫論文的事情被人舉報了,那四個人已經被柯克蘭約談了,你做好準備。」
3.
其實代筆這種事情是可大可小的,就看教授本人的态度了。要是亞瑟執意嚴懲,讓王耀背上處分,那他的畢業證書就會晚一年發,而且在校期間就不用去肖想評優與獎學金之事了。
現在王耀坐在熟悉的第五節車廂裏,亞瑟就離他幾步之遙。
聽到報站聲後,王耀魂不守舍地起身下車,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進入視線的站臺十分陌生,他沒有看到熟悉的電梯。
王耀身邊的婦女抱着一個小嬰兒,嬰兒迸發出了尖利刺耳的啼哭聲,一個與他擦肩而過的中年男人大聲地對手機吼話,與此同時,身後的地鐵門響起了「嘟嘟嘟」的聲音,像是催命一樣。
「卧槽。」王耀愣愣地站在原地,突然意識到,他下錯站了。
這個時候,一只手揪住了他的衣領,把他拽回了車廂。王耀腳步不穩,身體往後倒,卻靠在了背後的人身上,地鐵門「砰」地一聲關上,他的心跳卻像是它的回音一樣「砰砰砰」地響個不停。
「你好,你是不是下錯站了?希望我沒幹壞事。」亞瑟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
驚魂未定的王耀頓時變得一臉驚恐,他忐忑不安地看着地鐵門,門上映出了他,還有站在他身後搭着他雙肩的亞瑟。
見王耀一副喪家犬的樣子,亞瑟用英語嘟囔了一句話,說得很快,王耀沒聽清。
王耀站直了身體,緊張地轉身看着他:「Pardon?」
亞瑟挑眉:「你代筆的時候答應得那麽輕松,現在倒怕了嗎。」
亞瑟臉上的笑容在王耀看來有些嘲諷的意味,王耀抿了抿嘴,預感審訊要來了。
亞瑟目不轉睛地盯着他,似乎是在等待他的反應。
王耀嘆了一口氣。「Mr. Kirkland,I'm awfully sorry.I…I can't tell you how sorry I am.」王耀像在挽留戀人一樣,絞盡腦汁,用他所能想到的話語向亞瑟道歉,「My mistake. It won't happen again.I didn't mean to offend you.I'm really sorry,Mr. Kirkland.」
亞瑟沉默了很久才開口,用的是還算标準的普通話:「你很擅長寫文章是嗎?」
「呃,還可以吧……」
可這個回答卻好像激怒了亞瑟。
「仗着自己有點本事,就自以為是了是嗎?」亞瑟壓低了聲音,用只有王耀能聽到的聲音對他說,他的表情嚴肅,祖母綠的眼瞳中烏雲壓頂,「你把學校當成了什麽了?How dare you do that?」
「我、呃……對不起。」雖然不覺得自己像他說得那樣壞,但王耀認為這種時候還是不要頂嘴比較好。
金發青年臉上的嘲弄加深:「中國的學術界,就是被你們這種家夥給搞壞的。」
亞瑟的反應其實在王耀的預料之內,但真正降臨的時候,仍然令他感到刺痛。
王耀做好了最糟糕的打算,心情沮喪地下了地鐵。
那之後,王耀靜靜地等待着輔導員的「傳喚」,當然,他再也沒有進過第五節車廂。他在惴惴不安中煎熬,一直熬到了放假,但想象中的懲罰許久未降臨,直到這時,他才隐隐約約地有一種感覺:亞瑟放過他了。
之後的假期中,王耀的腦海中會不時浮現出一個金發碧眼的青年嘲諷的冷笑,有時則是黑白的光影中優雅的美男子輪廓分明的側臉,以及他全神貫注的閃閃發亮的眼睛。
4.
「風到底是往哪兒刮的?這風筝怎麽飄不起來呢?」王耀艱難地擡頭,一邊扯動風筝線一邊往後退。
校級活動,一年一度的風筝節,自己DIY風筝,做完了自己放。
「诶老王你看着點兒!要掉了要掉了!诶你快點跑起來!」
盡管一旁的室友鬼吼鬼叫了很久,但王耀已無力回天,他所能做的就是眼睜睜地看着顏料未幹的自制風筝從空中墜落。
若是落到地上也就算了,糟糕的是,這風筝像是故意的一樣,氣勢洶洶地朝一個路人的臉上撲過去。
「天了嚕……老王,你把人外國人糊了一臉。」室友也呆了,「這不會發展成國際糾紛吧?」
「就你廢話多。」王耀打了一下他的頭,接着朝無辜「中彈」的路人小跑過去,「那個什麽,同學!不好意思!我……」
我的媽呀!
王耀看到那路人的臉後,吓得差點直接跪下。
只見亞瑟的手裏拿着風筝,白淨的臉上沾了紅紅綠綠的水粉顏料,面色不善地挑眉看他:「原來是你啊。」
「呃,對,是我。對不起,風筝砸到你了。」王耀抓抓頭發,「嗯……還有,謝謝教授,上次沒處罰我。」
「不需要謝我。」亞瑟把風筝遞給他,「一我不是中國人,二我不是你的監護人,所以我沒有義務也沒有興趣來教育你,将來自然會有人來處罰你的。」
這粗眉毛說話還真是直接啊,王耀暗自咋舌,不過這回他倒沒有怎麽被打擊到:「對,您說得對,我也這麽覺得。不過我還是想做些什麽來感謝您……呃,請問你辦公室需要打掃嗎?」王耀想稍微挽回一下祖國年輕人的形象。
亞瑟一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認真的嗎?」
「Of course!」
亞瑟皺眉,端着下巴沉思了半天:「那你今天晚上能幫我去收一下學生們的卷子嗎?去D教101,晚上六點到,七點走,卷子收齊以後放到講桌上就行。」
王耀咧嘴笑:「交給我吧!」
5.
與亞瑟的偶然碰面緩和了他們之間的氣氛後,王耀又開始去第五節車廂了,不再無視或躲避亞瑟,而是站到他身邊,拍拍他的肩膀說老師好,然後順着他的視線往車窗外看去。
「老師,這外面到底有什麽好看的?」
「沒什麽。」亞瑟輕輕地回答,像是在嘆息一樣,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的話了。
「哦。」王耀雖然吃了憋,但沒有放棄交談,「老師,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什麽事?」
「我下學期,還想選您的外國電影鑒賞課。」生怕亞瑟又誤會什麽,王耀氣都不敢喘,趕緊補充,「呃,并不是為了道歉,而是因為真的感興趣。」
亞瑟好奇地看他:「那你之前的課沒聽嗎?」
「嗯,沒聽。」
看亞瑟的表情變得古怪,王耀覺得他的內心可能遭受到了打擊:「呃……可是我現在感興趣了啊。」
「但願你說的是真的。」
「真的,真的是真的,相信我吧。」
亞瑟扭頭注視着王耀:「那麽,下一次,在我的課上,我一定會叫你回答問題。」
「知道了,我一定每一次上課都坐第一排,每一次上課除了看你以外其他什麽事情都不幹。」
亞瑟頓了一下,接着扭頭注視着王耀,雙眼閃閃發亮:「See you next time.」
說完後,他笑着向王耀伸出了右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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