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扔下個人

他抓着缺口的碗,在破了的水缸裏清洗幹淨。接着,他将院子裏的幹草全部撤出來,往唯一好着的屋裏堆。

等他剛将院子裏的雜草清理完,天邊的太陽就被層層烏雲籠罩,風筝吹來的水汽多了些。

要下雨了。

他緊咬着唇,又不停歇地将岸邊的蘆葦、茅草盡可能地多割。

汗水凝結成珠,落到他眼睛裏,有些刺痛。

他的手被草葉割出數道血痕。可他沒敢停歇,又将割了一下午的草用草繩綁成一張張小毯子。

接着挨個抱到傾斜的廚房,将草毯卷成一團,扔到頂上。他肚子再次發出咕咕叫,可他在跟雨搶時間,要是不把房子補上一點,他怕是沒地方呆。

吸着鼻子,他忍者腳底的疼。雙手扣住隔壁屋的房梁,一步步網上爬。

踩這木梁,他腳底的神經就抽搐下。

到爬上屋頂,幾乎是滿臉淚痕。

他抓過草毯,将靠近木板床的一邊打上補丁。為以防萬一,還專門挪了些廚房頂上的草。雖說腐敗了不少,但也能用。

等将收割來的草毯子挪完。

天空忽然飄起了細雨,沒幾吸,雨點像吸飽了喝水,越下越大。

葉忍冬心裏咯噔一下,手指緊扣住房梁,從屋頂下去。

雨點打在葉子上,聲音越來越急促。像敲鼓的隊伍,驅趕着人進屋。

雨一下,寒風肆虐。風繞過樹木,嗚咽拉長的聲音如鬼哭狼嚎。潛藏在心底的恐懼驟然被喚醒,葉忍冬瞳孔一縮。手腳止不住地顫抖,他緊緊低着頭,只想立馬下了房梁。

大風将瘦弱的人幾乎要吹着走,他死死扣住木頭,臉上被碩大的雨點打得生疼。

不知道是淚水還是雨水,順着他小臉往脖頸湧去。

下房子的最後一步,幾乎是摔下來的。他右手撐在地上,擋了一部分沖擊。來不及多想,他抓着棍子就往屋裏跑。

“嗚嗚……爺爺……”倉皇的泣音溢出,他逃進屋。

噼裏啪啦的雨點打在屋頂,櫃子那邊已經濕了一片。

寒意順着濕透的衣服滲入骨子裏,他手腳冰涼。

不能着涼。

他在屋裏用幹草繞着木板搭了個草垛。小小一個,但能給他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他繞過木板邊被他堆積起來的幹草,找到進入木板的小洞,将自己塞了進去

四周都暗淡下來,草垛裏的木板上鋪滿了軟一點的草。他的全身家當就在木板一角。

摸索着從包袱裏扯出剩下的唯一一套衣服,他幾下将身上的換下來。

用濕了的衣服擦了擦頭發,接着展開,蓋在草垛外。也能順便擋風。

望着外面的雨幕發了會兒呆,冷風将他吹醒。

他環顧四周,木板對面正在啪嗒啪嗒地漏水。他驚覺,這屋子也不牢靠。

怕這間屋子塌了,自己睡夢中被壓死。葉忍冬又挪着步子,将對面的櫃子推到木板邊。

等幹完這一切,他才又藏進草垛裏。

安心的将包袱裏的棗子掏出來幾個,抓着慢慢啃着。

“樹上的棗子還沒打完呢,不知道要掉多少下來。”他自己悄悄念叨。嗓音是糯糯的,像撒滿了糖霜的糯米糍,甜軟甜軟的。

小小的聲音裏帶着可惜,像沒屯夠糧食的小饞貓。讓人聽了,恨不能将他按着揉搓肚皮。然後摸着他發絲安慰,咱家有糧。

古梁鎮上,一輛牛車在雨中吱呀吱呀地走着。

牛車上有個棚子,裏面躺着個面容俊朗的男人。穿着棉襖,外層棉被還裹得緊緊的。

但他此時嘴角蒼白,眉頭緊蹙,呼出的氣微不可聞。

顯然情況是不怎麽好。

車夫戴着鬥笠,披着蓑衣,盡職盡責地趕車。他邊上坐着個滿身血氣的男人,光看那一臉橫肉,就知道不好惹。

車夫甩着鞭子,牛吭吭哧哧地走着。他想,裏面那個男人生得是真的好,可惜就是這命啊,也快沒了。不知道能不能撐着跟家裏人說上最後一句。

雨聲的架勢還沒減小,葉忍冬将腳底的草葉弄下,重新抓了些艾草捏碎,抹在腳底。雖然只能縮在這方寸間,但他已經滿足不少。

困意襲來,葉忍冬躺在草窩。将布展開蓋在自己身上,再堆上幹草,迷迷糊糊睡了去。

而一個時辰後,上華村村口。

慢悠悠的牛車駛入,窩在家裏的村裏人聽到哞哞叫的牛聲,忍不住探出腦袋去看看。

“這是誰家來客了啊。”有老漢籠着袖子,看着門前的牛車駛過。

他身邊走來個婦人,也跟着看去:“怕不是程家老大回來了。”

“來咱們村送信的那人不是說程家老大回來了嘛,看下雨還這麽着急,多半也是活不成了。”婦人嘆息着道。

四年前,朝廷征兵打仗,每家有十五以上四十以下的男人,都要出人。當年上華村的娃子可被征走了好些個。

也不知道能回來多少。

雨幕中,村裏程家的門被敲得啪啪作響。

“程郎玉家有人嗎?程郎玉回來了。”是那蠻漢子敲的門。

他像不知道疼似的,怕打着木門,發出悶悶的響聲。

門裏尖銳的婦人聲響起:“來了來了,叫魂啊叫。”

杜秋紅抓着木門打開,見到的是個熊腰虎背的男人。她吓得後退,傘都掉在地上。“大兄弟,我們……”

男人不等她說完,道:“是程郎玉家嗎?”

杜秋紅一噎。程郎玉?那天殺的不是當兵去了嗎?

“是也不是?”男人像不耐煩,虎目橫道。

杜秋紅連忙點頭,臉上是止不住的害怕:“是是是。”

“我奉命将程郎玉送回,現在人送到了,嬸子将他接應進去吧。”那男人得了準信,轉身回牛車,打算将裏面的男人擡出來。

“什麽?!”杜秋紅驚喝。

那鼈孫子回來了!

杜秋紅急急地跟在他身後,問道:“等等,大兄弟,我家郎玉是個什麽情況,哪裏用得着人送回來啊!”

男人幾句說明白,示意杜秋紅擡住另一邊的擔架。“他在戰場上挨了幾刀,看在他有功的份上,将軍讓我将他送回來,見見家人最後一面。”

“要死了!”杜秋紅臉上一喜。但很快收斂下去。

但要死怎麽能死在自個兒家,忒不吉利。

不過這話她不敢說,只能幫着将人擡進去。

車夫見雨大,接過杜秋紅的傘,打在躺着的男人身上。

杜秋紅嘴角一撇。跟着壯漢身後進去。

“我任務完成,先走一步。”男人抱拳,轉身就入了雨幕。

家裏的三個小孩見人走了,也跑了出來。大的胖成山的是程富至,小的兩個一個五歲的哥兒,一個兩歲的女兒,分別叫程韶兒跟程寶兒。

胖得不見眼的程富至道:“娘,這是程郎玉?”程富至今年十五,比程郎玉小五歲。

他最是看不慣這個大哥,惡劣地揚起笑,腳踢在男人腿上。油膩的臉上肥肉直抖。

杜秋華最是慫這個名義上的大兒子。

程郎玉是程安華跟前頭那個媳婦生的,她進門的時候,程郎玉已經十五了。仗着讀了幾年書,那雙眼睛深沉得她都不敢看。

她一把抓過自己胖兒子。将後來的丫頭哥兒驅趕走。

“看什麽看,小心他起來把你們眼珠子挖了。”

她緊抓着自己兒子的手,觑着程郎玉的臉。

隔着幾米遠觀察了會兒。

看出人出氣多,進氣少,跟他那個爹死的時候差不多,她放下心裏的忐忑。

她捂嘴笑了幾聲,拉過自己的大兒子,耳語幾句:“程郎玉不能死在咱們家。”

“你爹早不在了,他要是實在咱家,我們還要給他辦喪,花的銀子可不少。”

程郎玉的爹程安華是個獵戶。他在的時候,杜秋紅撺掇着人攢了不少家底,現在都抓在她一個人手裏。這突然回來個前頭女人生的兒子,她可不想接手。

“那咋辦?”程富至笑着,臉上全是惡意。

“林香梨那個賤人不是喜歡住在茅屋嘛,那山下頭的茅屋荒廢那麽久,沒誰過去,咱把他扔在那兒。”要是死了,被下山的野獸吃了還好。沒被吃,大不了挖個坑扔進去。也省事兒。

“還有,給我在外面嘴巴牢實點,要人問起,就說連夜送他姥爺家了。”

“嗯嗯。”于是,後半夜。

雨停了後,将兩個小的鎖在屋裏,她跟程富至将擔架原封不動地擡走。

她家住在村子外圍,繞過屋後,能避開村子裏的狗。

過了村子,走到田坎。杜秋紅念叨:“這被子看着還是新的,不過啊,我大發慈悲就不給你收走了。”雖然眼熱,但她想到手裏的銀子,也就沒下手。

畢竟,程郎玉用過的東西,自家人再用,屬實有點膈應。

程富至喘得厲害。“娘,還有多久到啊。”他想将人扔水田裏了。

“快了快了,再堅持下。”

走走停停約莫兩刻鐘,兩人到了茅屋後面。“娘,扔這兒嗎?”

“別,萬一打獵的看見了咋辦,扔進去。”

杜秋紅想想解決了這麽大個麻煩就心情舒暢。她熟門熟路跨進院門,摸着黑将人擡進屋。

“好,放在這。”

将人放下後,杜秋紅話裏都是喜意:“走走,快走。”

這屋啊,當年他住了半年就住不了了,逼着程安華重新建了青磚大瓦房。

也就林香梨那個蠢的,寧願住這麽差也要讓兒子讀書。

看看,照樣是早死的下場。

要這邊的屋跟着塌了好,将人壓在底下,誰都不知。

腳步聲漸漸走遠。

藏在草垛裏的葉初冬憋了口大氣,差點沒喘過來。

他後半夜冷着,沒睡熟。聽到外面有腳步聲就醒了。

腳步聲由遠及近,他驚懼得瞪大雙眼,死死捂住嘴。生怕被人發現了,殺人滅口。

幸好人走了。

不過……好像放了什麽東西過來。

葉忍冬抱着膝蓋,藏在草垛的木板床上。下巴磕在膝蓋,安靜等天亮。

雨昨夜就停了,今日的日光格外亮堂些。

葉忍冬睫毛顫動,雨水沖刷露出的小臉精致得不像話。

黑色的草藥淡去,白皙的皮膚如上好的羊脂玉般白淨。

雙眸如清泉,透徹純淨;小巧的鼻子宛若山間小鹿,鼻尖紅彤彤;嘴唇有些營養不良的蒼白,但勝在唇形好看。

尤其是眉間的紅痔,若指甲蓋大小的桃花瓣,紅得豔麗。讓純澈的面龐多了似有若無的媚态。

沒有可刻意隐藏的面容與佝偻的姿态,他簡單純淨,說一句山間精靈也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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