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見爺奶
男人醒了,能吃的東西變多。
葉忍冬将所有存糧拿出來投喂程郎玉。烤魚、烤蝦、烤螃蟹;煮野菜,煮棗子……
但男人飯量大,存的吃的不僅消耗得快,有時還覺着不夠。
他只能像只小倉鼠般,搜羅吃的往家裏搬。比如時不時從簍子裏抓幾條大魚,找點河蝦泥鳅。
即便是這樣,幾天過去,包袱裏也就剩下點棗子。
也幸好,程郎玉的身體也恢複得差不多了。
十月二十,小雪後的第二天。
這天,是程郎玉定的回去的日子。
一大早,葉忍冬早早起身,将朝食做好。墊了肚子後,兩人收拾妥當,葉忍冬由程郎玉牽一起回家。
兩人一高一矮,走在小徑上。就沖背影看,也是分外和諧的。
打了補丁的小包袱裏就剩些棗,癟癟的,背在程郎玉的肩膀。男人體格是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的。加上身量高,即使裹着棉襖,也是身姿颀長,不顯臃腫。
而他身邊纖細的葉初冬身量只到他肩膀,因着長身體的年紀沒吃好,在哥兒裏不算高。
此刻,葉忍冬将所有的衣服都穿上,半窩在高大男人的身前。
程郎玉緊握他的手,念叨:“怎麽就穿着也要脫下來,手這麽涼。”
葉忍冬不覺得有什麽,直言道:“我都習慣了,你還沒好完,不能着涼。”
葉忍冬覺着大病初愈,哪能随便不穿棉衣。外面寒風凜冽,萬一再傷到了可不好。
程郎玉起初不依,但抵不住他嘴一癟。
可不是嘛,杏眼汪汪,就差落下幾滴晶瑩的琉璃珠子。可憐得不行。
沒法子,程郎玉只能摟着細弱的腰,将人半掩在身前。用身體擋住身後刀割似的寒風。
他好歹是個打了幾年仗的漢子,體格是瘦弱的小哥兒不能比的。半護着人,慢慢往前挪。
待去鎮上,要給冬哥兒多買些穿的。
不知他所想,葉忍冬整個後背挨着程郎玉,被他捂着走。而他自己晶亮的眸子看向周圍的風景,以及越來越近的村落。
“我爺奶是個和善的,到時候別怕。”程郎玉也看那離了四年的村莊,也忽的升起一股難言的情緒。
“嗯,我跟着你。”葉忍冬靜靜地道。
躺了些天,走幾裏地不成問題。
上華村是雲山南邊的村子,緊挨在山腳下。地勢有點傾斜。
兩人一路上經過斜長的緩坡,平坦開闊的冬水田。
阡陌縱橫,七扭八歪,走了一陣,才走上村裏的寬闊主路。
程郎玉并未直接帶着葉忍冬去那間青磚大瓦房,而是先帶着人見了祖屋的爺奶。
既然是打心底認下的夫郎,還是得帶人見見自己最親的人。
當程郎玉停在籬笆圍起來的院門口時,竈屋正升起婀娜炊煙。
一米八八的漢子,放輕力道,輕輕敲開爺奶家的門。
“誰啊,來了。”
蒼老的聲音傳出,将升起的炊煙拉得悠長。
接着好些年頭的老門嘎吱地長響,像屋裏蒼老的兩口子,慢慢吞吞。
門縫大開,一頭銀發的小老太露出全貌。
臉上溝壑縱深,記憶裏梳得一絲不茍的半頭銀發有些散亂。脊背微馱,泥土熏出來的膚色深沉厚重。
程郎玉心裏不是滋味,心道:又老了些。
譚春柳年老,脊背佝偻,視線堪堪到程郎玉邊上葉忍冬的胸膛。
她首先注意到的就是這個長得喜人的小哥兒。
“娃子找誰啊?”老太太渾濁的眼關切問道。
問着,也張着眼打量跟前的小哥兒。穿得雖有補丁,但看着白白淨淨的,乖巧可人,倒是配阿玉……
可惜她家阿玉啊……
葉忍冬看了看程郎玉,捏緊掌心的食指,鼓起勇氣道:“阿奶好。”
譚春柳見孩子乖巧,抹着眼角回神,慈愛笑道:“好好好。”
但她沒見過這麽好看的哥兒啊?
“阿奶,這是冬哥兒。”程郎玉見她面露疑惑,适時出聲。
老太太一愣,這才注意到邊上有個高大的漢子。
“哎喲,咋聽着這麽像我阿玉娃子的聲音。”
程郎玉無奈一笑,伸手扶着譚春柳。
彎低了腰,将臉湊到老太太跟前,溫聲道:“阿奶,是我。”
對上老人略微渾濁的眸子,加重聲音再道:“是阿玉。”
老太太指尖哆嗦,揉了揉眼睛:“阿玉啊?”
程郎玉點頭:“嗯,是阿玉。”
老太太立馬伸手抓住程郎玉的手腕,用力攥緊,像怕他跑了。
“阿玉啊!嗚嗚……是阿玉啊……”
“阿玉回來了啊,老頭子啊,阿玉回來了啊……”又是抓着孫子不讓跑了,又是扭頭朝着門裏喊。
一時矛盾不已。
老太太紅了眼眶,粗糙的手在程郎玉臉上撫摸。
是,是自己的孫子。
四年過去,長大了,面上也硬朗些了。
老太太一時激動,邊哭邊罵:“那個殺千刀的杜秋紅,他說阿玉死了……”
葉忍冬見小老太太哭得傷心,連忙上前一步,順着她後背。
老人家情緒不穩不康健。
他擔憂地找程郎玉。
程郎玉眼神安撫,兩人一人一邊,攙扶着老太太進門。
“阿奶,不哭了,傷身。”程郎玉扶着老太太進屋,“我這不是回來了嘛。”
邊安撫着老太太,邊問道:“阿爺呢?”
聽到孫子提起自家老頭,她恨聲道:“床上躺着呢!”
“你大伯娘知道你回來後,起先沒跟我們說,前些天二郎回來說漏了嘴,我們兩老的才知曉。”
“杜秋紅那女人不是個好東西,我跟你阿爺要見你,可他說你……你去了……”說到這,老太太壓下去的情緒又上來,抓緊失而複得的寶貝孫子。
“老爺子受不住打擊,第二日就病了。”
“你要再不回,你阿爺就跟着你去了。”
程郎玉眉頭緊皺,本就高大的身量顯得他更加迫人。
“阿奶,我回來了,杜秋紅我來收拾,你們今後享福就好。”
老太太欣慰地拍着他手背:“好好好。”
想着孫子這會過來,得餓了。她高興道:“阿奶正在做飯呢,你去看看你阿爺,等着吃飯。”
說罷,就急着轉身回廚房,半點不見之前的頹态。
走到門前,她突然一頓:那孫兒邊上的小哥兒不就是孫夫郎了喲。
“哎喲,好好好,相貌合适,品行也好,就是瘦了些……可要好生補補。”
沒站多久,她扶着門框走進屋。
大兒媳還在看柴火。她沖着裏面道:“加個蒜苗炒肉,大媳婦,再多煮碗糙米。”
剛剛外面這一喊,在廚房燒火的杜今荷葉聽見了。
見自家婆婆進來,抓柴火的手一頓。
面上帶笑:“郎玉回來了啊?”
“可不是,那殺千刀的杜秋紅……”提到這個,就罵一次杜秋紅。
杜今荷倒沒怎麽驚訝,他兒子前兩天回來了,她心裏的石塊落地。現在知道郎玉也活了,也替他高興了下,好歹是自己的侄子。
不過,杜秋紅那女人真是在好生養着郎玉?
看老太太這樣子,也不像啊。
程老爺子一共四個孩子,程家老大程安明跟老兩口住在一起,贍養老人;老二程安梅嫁到隔壁鎮,逢年過節偶爾會回來;老三程安谷在村子盤了塊地蓋了房子,不在老屋住。
老四就是程安華那個狼心狗肺的。
家裏之所以這麽冷清,是因為程家大伯出門遛彎。他兩個兒子,大兒程立君帶妻兒去她岳母家了,二兒就是跟程郎玉一起被征兵的程立民,剛去她姥爺家。
程郎玉倒也沒問,牽着手冬哥兒,路過堂屋,轉身進了裏屋。
知道他擔心阿爺的身體,葉忍冬全程跟着他,也沒吭聲。
陌生的環境讓他有些不适應,張口布鞋裏的腳一直蜷縮着。
雖覺得不得體,但一直拉着程郎玉的手,好歹不會讓他想找個角落縮起來。
他都不敢擡頭觀察程郎玉住的地方。
老宅很大,坐東朝西。
大小房子本來是五間房。堂屋居中,一邊一座正房睡覺。靠南邊的側面是廚房,再邊上是柴房。
但看北邊側面又蓋了兩間,想來是大堂哥娶媳婦加蓋的。
院子分前院後院,都用籬笆圍着。
後院養些牲畜跟菜蔬,前院兩顆幾十年的老樹杵着,還在北邊靠牆搭了個葡萄架子。
他阿爺程仲書的屋在正房北邊。
開門進去。一個瘦老頭正躺在床上。
聽到響動,本側靠外的身子沒動,只那渾濁的眼珠子轉着看過來。
程仲書陡然見到自己小孫子,以為是真赴了黃泉。
一下子,他老淚縱橫。
半張着嘴道:“阿玉啊,阿爺恨吶,當初怎麽就生出程安華那個癟犢子啊……”
“可憐我小孫子不滿十六就離家,才滿二十就……就……”
老頭巴掌哐哐拍在床上。
看來是真以為去了,阿奶看不見,才敢這般放肆發洩。
程郎玉急着上去,抓着自家阿爺的手。
“阿爺,我好着呢。”
程仲書僵直,白多黑少的發絲挂在鬓邊,無神喃喃:“阿玉啊。”
程郎玉:“好着呢阿爺,你看我手是熱的,不信你摸摸。”
程仲書順着他動作,将滿是老繭的手搭在程郎玉手背。
細細感受,是溫熱的。
“熱的!”
“熱的好啊!”
老頭狠拍老手,面色變化。不過瞬間将淚水抹去,然後板着臉教訓。“回來了怎麽不早回家,盡讓杜秋紅磋磨。”
程郎玉乖乖解釋:“我受傷了被杜秋紅扔山下茅屋,走不了,這不一好就回來了。”
程郎玉習慣自家阿爺面上嚴肅的性子,半點不怕老頭。
只捏捏指尖顫抖的葉忍冬,笑着将他輕攬到自己跟前。“阿爺,是冬哥兒,我夫郎救的我。”
程仲書注意到這麽個乖巧的小哥兒,連連點頭:“好孩子,辛苦你了。”
葉忍冬捏着衣角跟程郎玉的手,細聲道:“沒,不辛苦。”
至于這孫夫郎是個什麽樣的,程仲書沒問。
“乖孩子,叫什麽名兒啊?”孫子回來了,加上心中郁氣發洩後,譚仲書來了力氣。
葉忍冬緊攥程郎玉衣角,乖巧道:“葉忍冬,中藥那個忍冬。”
“忍冬,好名字。”
“在這就當做自己家啊。郎玉這個孩子懂事孝順,一定能把日子好好過起來的……”
程仲書又問了幾句話,立馬趕人。
“去去去,收拾收拾自己,給冬哥兒找些穿得,自己裹那麽大件厚襖子,不知道疼惜人。”
“那阿爺你好好休息,我先給冬哥兒找些穿的。”
“去去去。”程仲書像趕蒼蠅般擺手。
小年輕出去後,程仲書捂着心口,慢慢又紅了眼眶。這次打心底吐出那股郁氣,道:“可算是回來了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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