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什麽都不說

她被按到梳妝臺前,蓮兒拿着一根最普通不過的銀簪子在她面前比劃來比劃去。

這是梳妝臺上唯一的首飾,從前她用來打賞最末等的小丫鬟的一滴油銀簪。

銀簪的成色一般,尖端看起來卻很尖利。

“要不是不能太讓太太看不過去,真想一把劃花了你這張臉!”

原來拿着個銀簪不給她梳頭,是這個想法。

她無聲地對着鏡子一笑。

鏡面是黃銅打磨成的,模模糊糊只能看得清五官。

那種稀罕的水銀鏡原本就是海外的貢品,徐成歡可以随意在卧房擺設,這個瘋女卻不可能。

但她還是看見了鏡中陌生的女子。

這不是她的臉,不是她的樣子。

雖然是冷水洗澡,但是洗幹淨了還是能見人的。

徐成歡是帶點圓的鵝蛋臉,宜喜宜嗔,标準的福氣長相,可鏡中的女子是略尖的瓜子臉,眉目宛然卻呆滞,雖然也長得好看,卻像是一尊木偶。

帶上笑容的木偶,其實是很吓人的,蓮兒一聲尖叫,手中的簪子落在青磚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崔三家的再疼愛女兒,也不由得順手給了蓮兒後腦勺一巴掌。

“你鬼叫什麽,太太今天要回來,還不趕緊給這瘋子捯饬好了,等着被罰?”

蓮兒被打得兩眼淚花,一肚子氣更是撒在這個給她惹來一巴掌的瘋女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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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你笑什麽笑,瘋子就是瘋子,你笑也是傻笑!”

從來就沒見這個瘋子笑過,這笑起來,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倒也好看,就是太吓人了。

蓮兒拿了一把梳子過來,動作粗魯地開始給她梳頭,靜靜坐着的女子身子都被扯得歪了幾歪,頭皮被扯痛成什麽樣自然不必說。

可是徐成歡還是在笑。

其實這個人是她徐成歡,還是另一個人,又有什麽不一樣呢。

她的軀體葬在了皇家的陵墓,這個女子空有軀殼卻從來沒有過靈魂。

這樣的契合,如果是天意,那她為什麽不能笑一笑呢?

這樣,也算活着吧?

只要活着,就比什麽都好。

蓮兒當了瘋女四五年的丫鬟了,平時也算自在,瘋女什麽都不懂,也沒什麽要求,除了上次她私底下打罵了這個瘋女幾下,她忽然狠狠地咬了她一口以外,伺候這麽一個人,倒也沒什麽不好。

就沖着這點,蓮兒再不情願,下手再重,也不得不給她規規矩矩把頭梳好。

徐成歡默默地打量了一下,這手藝……連從前那些丫鬟的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

不過,現在還想那些幹什麽呢。

徐成歡又被安排坐在重新鋪了簇新被褥的床上發呆。

“娘,這麽好的被子,幹嘛要還給她?”蓮兒不舍地摸了摸錦緞的被褥。

崔三家的安撫女兒:“放心,等下次太太出門,我們就把這被褥徹底拿走,到時候說是她扯爛了丢掉了,這次是來不及了。對了,那些珠寶首飾收好了沒有啊?”

“收好了。”

“哎,我還是不放心,你個丫頭片子做事不穩當,我還是再去看看吧。”

“那你幹脆交給我爹好了。”

“交給你爹?那還不如直接送去賭場!”

母女倆走遠了,徐成歡有些惡心地下了床,重新坐到了梳妝臺前的圓凳上。

被這個蓮兒蓋了這麽久的鋪蓋呢……已經深深刻入骨子裏的貴族習慣,讓徐成歡還是沒辦法處之泰然。

不過是候府最次等的錦緞,卻被當成寶貝,還有這些下人的數量和質量,讓徐成歡對這個瘋女所謂的大小姐身份有了大概的評估。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概有幾個時辰吧,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夾雜着婦人一聲聲“歡娘”的呼喚。

沒看見人,先聽見了這樣的呼喚,徐成歡心中陡然一酸,差點站起身來——這跟她那個威北候夫人娘親的語氣,實在是太像!

可她握了握拳,還是僵硬地坐着,直到一個風風火火沖進來的婦人一把将她摟入懷中,她才放松了一點。

這個懷抱很溫暖,這樣真情流露的樣子,也不像假的。

畢竟,誰需要對着一個瘋子做戲呢?

“歡娘,娘親這段時間不在家,你可好?”

明明知道女兒應該不會有任何的回應,婦人卻還是殷切地問道。

果然,沒有得到一言半語。

婦人忍了眼裏的淚,又摟着女兒上下打量起來,看到女兒衣衫整潔,手臉也還幹幹淨淨,這才松了一口氣,回頭對身後的那對母女表揚起來。

“這段時間,你們做得不錯,這個月月錢加一倍!”

崔三家的一絲兒跋扈也不見,滿臉堆笑,謙卑中透着得意:“多謝太太,這是奴婢該做的。不過太太您還是離大小姐遠着些兒——您是不知道,您走了沒兩天,大小姐就又犯病了,還把蓮兒的手咬了,當時那血淋淋的,可吓人呢!蓮兒,你給太太看看你的傷!”

蓮兒走上前,似乎很畏縮地樣子看了偎在婦人懷裏安安靜靜的大小姐一眼,然後怯生生地伸出了自己的手腕。

只見細嫩的手腕上,一道月牙形的疤痕泛着粉紅的顏色,剛剛掉了疤的傷口還是可以看出當時的嚴重。

婦人低頭看了看偎在自己懷裏的女兒,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卻是一句苛責的話也沒有說。

“這個月我多給蓮兒五百錢,你給她補補,算是我的心了,歡娘她,肯定也不是故意的。”

崔三家的撇撇嘴,才五百錢,夠做什麽的?

不過她也沒敢再說什麽,太太雖然在大小姐的事情上氣短,但是家裏上下還是拿捏得不錯。

眼見婦人的眼神又向着空蕩蕩的梳妝臺上掃去,她連忙“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叩起頭來:“太太,奴婢有罪!那天大小姐不知道為什麽忽然生了氣,給她梳頭,她不高興了,抓起桌子上的東西又打又砸,最後奴婢實在是攔不住,她就跑了出去,把那些被砸爛的首飾統統扔進了後院的荷花池……是奴婢沒用,陳大家的也來幫手都沒攔住,太太,請您責罰!”

徐成歡黑眸微動,後院的荷花池?除了從柴房被揪過來,她從沒出房門半步。

不過這倒是個好借口,就看這婦人會不會相信,真的找人去那荷花池撈上一撈。

誰知道下一刻婦人說出口的話讓徐成歡徹底服了。

“唉,崔三家的,你也不必這樣,歡娘的力氣大,這我也是知道的,都怪我走的時候沒給你多留幾個人,別說你攔不住,就算是老爺在家,也未必攔得住。”

徐成歡僵住了,難不成,這具身軀,還是個力大無窮的?

徐成歡伸出手去,捏了捏梳妝臺的一角,然後眼睜睜地看着那個角,如同松脆的朽木一樣,斷了!

這可是結結實實的柳木!

服,她真的服這個惡仆,這真是天時地利人和,算計得面面俱到!

而從前連只凳子都端得費勁的徐成歡,怎麽會猜到,這具軀體還有這樣的玄機!

“太太,小心,趕緊走遠點,大小姐又不高興了!”

此事輕輕揭過,崔三家的興奮之餘,趕緊給這個瘋子再加上一點惡名!

摟着徐成歡的婦人看着那斷掉的桌角眼淚直掉,卻怎麽都不松開手。

“不,我不走,我的歡娘不會犯病的,有娘親在,她不會犯病的!”

“太太,不是奴婢吓您,實在是怕傷到您啊!您忘了從前……”

崔三家的還在大呼小叫,徐成歡卻微微地動了動嘴角。

不管從前這具軀體如何,她卻不會傷害眼前這個婦人的,再也不會了。

她一再放輕了自己的動作,推開了摟着她的婦人,同時為自己這些天白白受的屈辱感到羞愧——要是早早試一試,她就真的發一次瘋又何妨!

“太太,趕緊躲開!”崔三家的再次大叫。

婦人卻不願意放開:“歡娘,你去哪裏,你想做什麽?”

徐成歡一句話也沒說,默默地按照原計劃執行。

她推開了試圖阻攔她的那些跟着婦人來的丫鬟,走出門去,徑直朝着那個破舊的柴房走去,脫下了身上的外衣,穿着中衣坐在了地上,然後拉起地上的鎖鏈套在了自己的腳上,還摸到了那只被扣在她頭上過的破碗,用手抓起碗裏散發着溲味的飯,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這一連串的動作流暢無比,像是做慣了的,被她像是因為動作粗魯而卷起來的衣袖和褲管下,露出潔白的肌膚上青青紫紫的傷痕,觸目驚心!

“歡娘,歡娘……”

婦人站在柴房門口,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切,如遭雷擊!

同時感覺被雷劈了的還有崔三家的。

這個賤婢,這個瘋子,她什麽都不說,卻把什麽都做了!

這個賤婢!崔三家的就要上前去打翻她手裏的破碗,卻被一聲怒喝制止了。

“站住!”

婦人慢慢地走過去,溫柔地從徐成歡的手裏拿走了那只破碗,撫摸着她傷痕累累的手臂,淚如雨下。

“歡娘,你是不是想要告訴娘親,她們就是這麽對你的?她們就是這麽對我的女兒的?!”

徐成歡擡起頭,沒再強迫自己忍受這種惡心的味道,“哇”地一聲大吐特吐起來。

污穢的氣味在這小小的破屋子裏彌漫,婦人卻一點都沒有退縮或者嫌棄,一把摟過徐成歡痛哭起來。

“我就知道我的歡娘不傻,不瘋,她什麽都知道,什麽都知道!”

徐成歡擡起黑亮的眼眸,給了婦人更大的驚喜和心痛。

“娘親……餓……打……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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