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遠方可知否?

跟着婦人走向了正院的徐成歡也很快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上輩子作為威北侯府嫡女的徐成歡,何曾衣衫不整地被這麽多人——包括家裏的仆人和做客的男子一起這樣圍觀過?

偏偏身邊的這個婦人卻還要大聲地嚷嚷出來,提醒大家自己的女兒被人非禮而視了,要不是徐成歡能敏銳地感覺到這個婦人對這具軀體的關愛不是作假,簡直都要懷疑這是後娘,刻意要敗壞女兒的名聲了——當然,原主是個瘋女,原本也沒什麽名聲可言。

排除了後娘這個可能性之後,徐成歡就差不多能從家裏仆人的稱呼,還有婦人這樣不拘得有些失了體統的性子裏,猜測出這個家庭的大致情況了。

家裏仆婦口稱太太而不是夫人,說明這個婦人并沒有得到過朝廷的诰封,身上沒有诰命品級,那麽家裏男主人的官品不會超過七品,尤其從她們的談話間還能聽得出這是一個白姓武将家庭,而她聽說過的名将裏,根本就沒有過姓白的人。而婦人一言一行所體現出來的規矩教養,也根本無法跟世家大族出身的高官家眷相提并論。

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白家的根基非常淺薄,并且,要跻身權貴圈子,基本上沒什麽可能。

大齊朝開國初期,因為高祖皇帝出身草莽,戎馬一生才做了皇帝,曾經有過一段時間的重武輕文,但是從太宗,高宗兩朝以來,歷經百年,天下太平,少有戰事,整個朝廷的運轉大多倚賴文官,重文輕武又成了新的趨勢。

就如同她的親爹威北候,雖然祖上有從龍之功,戰功赫赫,但是到了他這一代,基本上已經是只能在京師營衛中做個領俸祿的閑人了,貴則貴矣,但是跟文官清流相比,确實是已經處于權力中心的邊緣了,這樣再傳幾代下去,恐怕徐家的子弟都要放棄習武改去考科舉了。

更何況是這樣并不入流的武将家,想必官運并不亨通。并且從下人說話的口音來聽,這裏是是靠近西北的地方,她在蕭紹昀接見到京述職的地方官員的時候,曾經聽到過這樣的口音。事後蕭紹昀還發了一通牢騷,說以後錄用官員一定要優先錄用官話說的好的,不然聽西北閩南的官員說話,一邊聽一邊猜能把人累死。

這也意味着,她離京城那個地方,離那些熟悉的人,還有多麽遙不可及的距離。

作為皇後的徐成歡死了,可是作為侯府嫡女,世子親妹的徐成歡還活着。

她那遠方必将陷入無盡哀傷的家人,可知否?又能讓他們知否?

徐成歡感到了惆悵。

徐成歡默默地考量着這個陌生的環境,拉着她手的婦人也在默默地打量着自己的女兒,滿目迷惘。

她今天看到這樣腦子忽然有些清楚的女兒之後,心裏是滿的都要溢出來的歡喜,可是她畢竟也是一個管理後宅二十多年的精明婦人,她随後就很快覺得自己的歡娘變得好了,但是也,也太過陌生了。

歡娘從小就幾乎都是在焦躁不安中度過,她屋子裏的家具,都是選得最結實的木料,衣服首飾也壞得特別快,不會說話,也聽不懂別人說話,一直都像是一個混沌懵懂的孩童一樣,除了發脾氣,什麽都不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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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也沒人能教會她作為一個閨中女兒必須要有的規矩儀态。

但她擡眼看去,她身邊跟着她緩步而行的少女,雖然衣衫不整,卻腰身挺直,肩背持平,修長潔白的頸項颀長而端莊,這一步與下一步之間的距離像是拿軟尺量過一樣,穿着輕軟繡鞋,蓮步輕移,安靜無聲,下垂的裙擺也紋絲不亂,不但沒了從前的絲毫粗魯野蠻,反而優雅得令人嘆為觀止——她敢說,就算是自己待字閨中,被自個娘拿着戒尺打了又打的時候,也絕對走不出這樣規矩中透着優雅好看的步态!

這樣類似的姿态,她不是沒見過,那些随着夫君京城外放來的官夫人,太太們,也有這樣讓她心裏發虛,看了一眼就會羞慚不已的身姿步态,據說那都是從小兒請了教養嬷嬷,天長日久教導才能養成的氣度,而她這樣武将家出身的女子,從骨子裏就沒有那樣的底蘊,無論如何都改不了腳下生風的走路習慣的。

可是她的歡娘,不是那些官家的夫人小姐,也不是旁人家聰明伶俐的女孩兒,她怎麽會一夕之間,不但性子變了,連走路,都能走成這樣如同在雲端漫步一般的樣子?甚至那些她見過的官夫人,都有所不及?

這樣除了面上還有些呆滞,單看身姿就已經難掩灼灼風華的少女,真的是她那從小瘋傻的歡娘?

婦人的心間,一時高興歡喜,一時又覺得困惑煩難,可她到底還是什麽也沒說,掩了心思,帶着女兒回了正房。

管她變成什麽樣子,至少,這人是她女兒沒錯,她還聽到女兒叫她娘親了呢。

下人很快送來了合身的衣裙,她親手為女兒換上,一邊換一邊掉淚。

“歡娘,你會說話了,娘就放心了,以後,有什麽委屈,你就能跟娘說啦!”

她又端了調羹,親手喂女兒吃飯,然後把她安置在自己的床帳裏:“歡娘,你好好睡覺,娘一定會要那起子惡奴好看!”

徐成歡沒有回答,默默地閉上了眼睛,把自己蜷縮在這錦被軟枕之中,直到溫暖的感覺蔓延全身,這才覺得自己好像重新活過來了一般。

她不能再說話了,說得多錯的多。婦人打量而深思的眼神她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她自小來往于皇宮與侯府,雖然因為早逝的先皇後和現在的淑太妃的喜愛,還有蕭紹昀的喜歡而不必看任何人的臉色,但并不代表她在家裏有小妾姨娘,庶姐庶弟的環境裏還能像一張白紙一樣心地無暇。

在父母兄長的面前,她願意做一個單純快樂的成歡,可是現在她什麽都沒有了。

她必須要豎起那些從來不曾示于人前的刺,保護好現在的自己。

她還沒有跟他們說一句,看,你們的成歡還好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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