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他不吃人

夜裏雨勢小了,狂風又吹起來了,卷起雨水拍打在窗戶上,像是撒了一大把小石子兒,叮叮咚咚地作響。

時梨有一點認床,沒睡熟,被吵醒過很多次。

每醒一次,腦袋就重一分,到最後像是灌了鉛一樣,就像是脫離了身體,獨立存在一樣。

時梨喉嚨像火燒,她擡手碰了碰額頭,才發現自己發燒了。

她摸索着從床上爬起來,慢吞吞的,有些犯惡心,好不容易摸到了壁燈的開關,光線不至于太刺眼,但還是讓她眼睛感覺到酸澀。

時梨适應了一會,下了床,穿上拖鞋。

包裏一直備着退燒的藥,她需要水把藥丸吞下去。

時梨是扶着牆出去的,腦袋沉重整個人都是暈的,她就像是年邁的老人,跨出一步,腿也跟着發顫,随時都要倒似的。

客廳的燈在跟飲水機背馳的方向,她遲疑了幾秒,以她現在的身體,很可能走半路就暈過去了。

好在從一開始她就拿着手機,這會兒打開手電筒功能照亮後慢吞吞走過去。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就是一陣天旋地轉,時梨努力握着大理石一角,因為太用力,指節處泛着青白色。

好累,好難受。

時梨緩慢呼出一口氣。

“接水不開燈?”身後,靳遇白的聲音突然響起。

他睡眠質量一直很差,有點動靜就醒了,今晚被外面的風吵得一直也沒能睡着,之後就聽到了客廳裏窸窸窣窣的東西。

靳遇白警覺,起身出來查看,客廳沒開燈光線暗淡,他環視一眼,才看到拿着手機照亮的時梨。

手機燈光有限,就照亮了一小團的地方,還是放在臺面上,光源在下面,照的時梨整個人有說不出來的詭異感。

電影裏裂口女的臉一閃而過,猙獰又得意。

靳遇白:“……”

他沒什麽耐心的直接擡手打開了燈,客廳裏是一盞水晶吊燈,燈一開,黑暗就無處遁形,她手機那點微弱的光,淡得忽略不計。

開完燈他才發現不正常。

以往這時候,她就該扭過頭跟自己一個勁地低頭道歉,好像她詞典裏就只有對不起謝謝你。

但這一次,她沒動,又哭了?

靳遇白這次懶得慣着她,擡步走過去。剛過去靳遇白就看見紅得很不正常的臉,哭過的眼睛腫得跟桃子一樣,瞳孔無神,唇上幹裂,沒有一絲血色。

即便已經成了這副樣子,時梨還是努力動了動唇,氣若游絲,“對……對不……”

話沒說完,人已經暈過去。

靳遇白反應敏捷,在她摔地上之前接住了人。

他伸出手,手背貼上了她的額頭,燙得驚人,明顯是發高燒了。

他哪裏不是撿了只兔子,分明是撿了個祖宗。

靳遇白把人打橫抱起來放回客房的床上,她看着輕,抱起來也跟羽毛一樣沒什麽重量。

酒店裏沒有醫生,就算有,三更半夜也很難找到人。

他伫立在床邊,冷冰冰的看着她。

床上的人昏過去也不安穩,全身都在發顫。

過了會,靳遇白回自己房間拿了手機,從通訊錄裏播出了一個號,響了四聲才被接聽。

手機另一邊傳來被強行叫醒,睡意蒙眬的聲音:“你最好能給我一個,半夜三點騷擾我的合理原因。”

“……”

“救死扶傷。”

酒店的門鈴響起。

靳遇白起身開門,看到了貼着門邊的關盛,肩膀上挂着醫藥箱,利落的寸頭,痞氣,就算在醫院穿着白大褂也不怎麽像醫生,何況現在正穿着套銀白色條紋的睡衣,外面裹着件黑色大衣,腳下踩着雙居家的拖鞋。

關盛撐着手臂站直了,往房間裏走,一邊走一邊用怨恨的目光看着他,“你不會在這裏幹了什麽違法亂紀的事情,讓我過來給你擦屁股吧?”

“我可提前告訴你了,我不幹,除非給我個無法拒絕的價錢。”

靳遇白掃他一眼,“作為醫生,你張嘴閉嘴提錢合适嗎?”

“這有什麽不合适的,錢它有什麽錯,難道就許你們這種暴發戶提,像我們這種兩袖清風的醫生不能提。靳遇白我跟你說,你有點太霸道了。”

靳遇白擡了擡下巴,示意:“這邊。”

“先說好啊,雖然是兄弟,但親兄弟明算賬,我是按時收費,明天一早記得打錢。”

關盛拿着手指點着他,在靳遇白擡腿之前先進去了。

進去之間關盛臉上還帶着賤笑,在看到床上的時梨後笑不出來了。

男士白襯衫、臉上不健康的紅、紅腫的眼睛……他像只螃蟹快速移動到了靳遇白身邊,義正嚴詞,“禽獸啊你,你就算第一次開葷也不能這樣吧。”

靳遇白:“……”

“我問你,是你情我願還是被你強迫的?”

靳遇白閉眼,調整呼吸,克制忍耐,“收起你龌龊的思想,我跟她什麽關系都沒有,她之所以會在這裏,完全是昨天暴雨看她可憐,那時候她也不會比現在好多少。”

“哦,”關盛挑眉,“看不出來啊,良心未泯。”

“趕緊看病。”

關盛笑,一邊放下醫藥箱取聽診器等器材,一邊時不時的冒出什麽“老鐵樹開花,猶未晚矣”“我養的豬終于知道拱白菜”之類的話。

“38.7,幸好你發現得早,再高點就麻煩了。”

“這姑娘體質可真差,看着就是氣血不足,免疫力低下。”

“喲,還備着退燒藥呢,什麽樣的姑娘會随身攜帶退燒藥啊。”

“……”

關盛給她輸了液,這裏沒什麽能撐住的,他就把輸液管挂在床頭壁燈上。

“棉花做的,這麽弱不禁風。”靳遇白靠着牆,環抱着手臂,語氣還是沒什麽感情,但已經是很嫌棄了。

關盛被他的說法逗笑了。

他本來還挺困的,剛折騰一會,又聽到靳遇白的話反而精神了,“你這也算是救了她一命,沒準人能以身相報,結束你母胎單身生涯呢。”

關盛剛才就注意了,小姑娘長得挺水靈的,嬌嬌小小的,怪可愛的。

靳遇白放下手臂,“這叫以怨報德。”

說完,先離開房間。

關盛笑個沒完,又替時梨撚好了被子跟着出來,關上房間。

“真要這樣我還替人姑娘冤呢,多想不開啊,要用這種方式報恩,那不是把自己往火坑裏推嗎?”

靳遇白沒搭理他。

時梨還需要換藥,關盛一時半會回不去,大咧咧地往沙發一趟,随手打開了電視,并不是主頁面,而是時梨看完電影後的片尾。

在長長的謝幕名單的旁邊,是詭異微笑的裂口女。

“嗬,你不是最怕看這些嗎,什麽時候口味這麽重了?”關盛作為外科醫生,經歷過的手術不下上千場,對這些東西早已經免疫,甚至還能興致勃勃地分析一下是女鬼口輪匝肌裂開,露出咬肌了。

但靳遇白不一樣,他從小就不看這些東西。

“無聊。”

靳遇白沒看他,去倒咖啡。

空氣裏,有藥的苦味。

時梨感覺自己像是回到了在醫院住院的時候,她住在一個小的雙人間的病房裏,另一個是個比她還小兩歲的小男孩。

陪着小男孩的只有他媽媽,他爸爸在承擔不起無止境的醫藥費後選擇了離婚,從此就沒了音信。他媽媽即使再困難,也沒想過放棄。

小男孩跟她一樣,都是因為早産體質差,但情況要更糟糕。

時梨跟小男孩玩得很好,互相分享書跟玩具,她沒想到前一天還不停叫她姐姐的小男孩,在第二天肺部感染呼吸衰竭,沒能挺過手術。

誰都預料過這結果,誰都接受不了。

時梨哭得很傷心,比她更傷心的是他的媽媽。他媽媽抱着小男孩的衣服,在病房裏無聲流淚一整個下午,直到有新的病人住進來,護士不得已上去跟她交涉,她張嘴想說話,卻是一聲悲恸地嚎哭。

時梨從來沒見到一個人哭得這麽厲害。

從那時候起,時梨就很惜命,她不想讓父母經歷小男孩媽媽經歷過的痛,她的求生欲望比任何人都要強烈。

……

喉嚨裏一陣幹癢,時梨劇烈地咳嗽幾聲,人也醒過來了,才發現不是在醫院,她還在酒店裏。

剛要擡手時才發現手背貼着一小片紗布,是輸液後處理方式。

時梨也發現自己好了很多,手背貼着額頭時,已經沒那麽燙了,已經退燒。

就這麽一小會時間,響起敲門聲。

“請進。”時梨禮貌道。

她撐着從床上坐起來,還想着靳先生是面冷心熱的好人,表面上冷冰彬的,實際上幫了她好幾次。

推門進來的卻是陌生男人。

“不用緊張,我是你的醫生,關盛。”關盛對她做了友好的笑容。因為外表的拖累,他笑得再友好也跟醫生兩個字毫無關系。

但時梨信。

她沖着關盛笑,“關醫生,謝謝你,我叫時梨。”

聲音跟人一樣,也軟乎乎的,聽着就招人喜歡。關盛走過來,“不用叫我關醫生,我是小白的朋友,你叫我名字就行。”

“小白?”時梨一時無法将這個稱呼,跟靳先生聯系起來。

“小白,靳遇白。”

靳遇白,時梨在心底默念一遍,點點頭,“靳先生。”

诶,太乖了。

關盛需要給時梨做一步的檢查,時梨全都一一配合。

“還沒完全好,還得去趟醫院。你體質不太好,免疫力比普通人低,以後可千萬別淋雨了,随時注意保暖。”

“記住了,謝謝關醫生。”

“你瞧,我說了你不用叫我關醫生,直接跟小白一樣,叫我名字就行了。”關盛收拾自己的藥箱。

時梨想了想,“關……大哥?”

關盛差點沒忍住笑出來,還沒有人這麽叫過自己,他雙手插兜,“行,以後就這麽叫。”

時梨笑着點頭,整個人很輕松,“謝謝關大哥。”

“對了,你的衣服酒店的人已經送過來,洗漱完換了衣服就出來一起吃早餐。”關盛到了門邊,指着單人沙發上放着的衣服。

“謝謝。”

關盛關上門,看向餐桌邊不緊不慢進食的靳遇白,“人姑娘可乖了,還叫我關大哥呢。”

他在靳遇白對面坐下來,不被搭理也不影響,“哦對,你也有稱呼,叫什麽來着,靳,靳先生?”

“為什麽一個關大哥一個靳先生,請你檢讨一下你自己。”關盛越說越嘚瑟,這男人該死的勝負欲就是藏不住。

靳遇白一直不怎麽理會他的低級趣味,擡眼問:“還吃不吃?”

“吃,當然吃,好不容易休個假還被你撈過來,我連飯都不吃就更不對不起自己了。”

大概是心情不錯,關盛胃口大開。

幾分鐘後,時梨推門出來。

因為房間暖氣足,大衣跟圍巾放在手臂上,跟她的包一起,被她一并規矩地放在了沙發的角落。

關盛招呼她,“梨梨,快過來吃點,你剛退燒需要吃點清淡的。”

時梨感激地笑了笑,在他旁邊坐下。

餐桌上擺着的早餐都是中式的那種,豆漿油條小米粥,跟她想象中的有錢人樸實無華的生活有一點出入。

關盛替她說出來了,“是不是不敢相信有錢人早餐就吃這個?”

時梨被說中,不太好意思地笑了,實誠地點頭。

“那是他摳門。”關盛擠眉弄眼,表情豐富,意指他們對面的移動冰塊。

時梨知道自己不應該笑的,但關盛太有趣了,她沒忍住,只能立刻單手捂着臉,“對不起。”

“實話嘛,不用道歉。”

她覺得自己剛才的笑有點冒犯到靳遇白了,指縫裏匆匆偷看一眼,就看到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他什麽都沒說,依舊慢條斯理地吃着早餐,仿佛他們倆不存在。

但靳遇白不說話就已經給了時梨很大的壓力,之後她恨不得整張臉都快直接埋碗裏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她用臉吃飯。

還是關盛把她撈起來,“沒關系的,他又不吃人,沒那麽可怕。”

時梨心想,要是吃人就好了,殺人不過頭點地,他這種有點像……淩遲。

她感冒還沒好,吃得也淡,一頓飯吃下來沒滋沒味。

外面暴雨已經停了,城市漸漸重新恢複運轉。

離開酒店之前,時梨還有一件大事要做。

她握着手機,視死如歸地走到了靳遇白的身邊,問:“靳先生,我……我能加您的微/信嗎?”

她還是第一次問一個男人要聯系方式。

靳遇白看都沒看她一眼,“不能。”

“我不會騷擾您,您放心,我在您這打擾了一晚上,我發高燒您還幫我請了關大哥,我還吃了您的早餐,方便的話您說一個數字,這錢我一定會還的。”

靳遇白擡起眼皮,看她,“你要還我錢?”

時梨堅定點頭。

“你知道該還多少嗎?”他這話裏不免有諷意。

但時梨還是剛才的态度,“不管多少,我都會還給您的。”

既堅定,又天真。

靳遇白忽然改了口:“行。”

他拿出手機,等她掃完,看到了一條好友請求。

頭像是一只歪鼻子的雪人,正豁着嘴笑,牙齒是玉米一顆一顆貼出來的,門牙的那顆大概是掉了。

歪鼻子缺門牙的雪人,說不出的傻。

倒挺符合本人的。

備注上寫了她的名字——時梨。

剛點了同意,他就收到了一個紅包。

靳遇白随手點開,看清楚上面的字數:200.00,整整齊齊,是掉在地上他都不會彎腰的數額。

錢,是她自己堅持要還的。

兩百……

他感覺受到了侮辱。

時梨有點不太好意思道:“我現在沒有多少錢,您看分期還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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