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夜已經很深了,整個燕京都陷入了沉睡,長街上,只有打更的更夫還在獨自喊着“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皇城裏,李晏骜的霜華宮卻還亮着燈燭,那微弱的燭光微微擺動,橘黃色的光芒晃動地打在李晏骜的臉上,讓他的神情看起來疲憊不堪。
鄭公公端着一碗燕窩輕輕走了進來,将碗放在桌上,低聲道:“皇上,已經快要四更天了,您還不歇息嗎?”
李晏骜的桌子上堆了好多卷宗,鄭公公知道那是他讓墨從宗正司取回來的記錄皇家事宜的卷宗。
下午從言蘇那裏回來之後李晏骜就在看這些,已經整整看了好幾個時辰。
李晏骜慢慢擡起了頭,那張總是冷厲威嚴的臉現在透着說不出的複雜,深邃的雙目中也沒有往日那樣明亮的光彩,在燭火的映照下依舊顯得黯淡。
“你坐下,陪朕說說話。”擡手指了指自己身邊的椅子,李晏骜淡淡開了口,鄭公公從他父皇年輕時就開始擔任內侍總管,這麽多年來都忠心耿耿,李晏骜登基以後對他也是極為信任。
最近發生的一系列事,李晏骜除了跟墨商量之外,也會和他說。
“謝皇上,老奴遵旨。”鄭公公依言在椅子上坐下,将帶來的燈籠放到了一邊。
李晏骜卻是許久都沒有開口,神色有些恍惚地落在那厚厚的卷宗上,不知道在想什麽。
後來還是鄭公公先提起了話頭,“皇上可是在煩惱裕親王的事?”
說實話,第一次聽李晏骜提起裕親王可能在密謀篡位的時候鄭公公也覺得頗為震驚。
他自小進宮當差,宮裏這麽多年的是是非非他都看在眼裏,他比李靖年長一些,小時候也是看着李靖長大的,印象裏,那位溫和儒雅的王爺不争不搶,似乎從來都不是一個有野心的人。
李晏骜勾起嘴角露出了個苦笑,開口道:“确實,朕之前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麽會是他,甚至朕一直在安慰自己說,還沒有明确的證據,還不能證明就是皇叔做的。”
“那現在皇上找到證據了嗎?”
“烏回使臣前幾次的來訪都是皇叔負責接見的,他的部下與烏回使團中的人交情頗好。這次莫達罕出使之前,皇叔的手下暗中給烏回人送過一封信,想必就是那封信煽動莫達罕出使大燕,目的是讓莫達罕從朕身邊帶走言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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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公公聞言恍然大悟,細細一想,這樣兵不血刃的手段,也确實符合裕親王的風格。
李晏骜從卷宗堆中抽出一份放在眼前,垂目看着那卷宗上的字字句句,又道:“看了這些卷宗,朕才明白皇叔确實有謀反的動機。”
那份卷宗記錄的是裕親王李靖的身世,李靖的母妃出身低賤,在世時便在嫔妃間極受排擠,所以李靖幼年時常被先帝和其他皇子欺負。
後來他母妃過世,他更沒了依靠,就連太上皇也很少關心他,他從十二歲開始才和其他皇子一起上課的,這在皇子之間絕對是特例。
李靖十歲前幾乎是宮中所有皇子欺負的對象,但是十歲之後,他迅速崛起,不但成功拉攏了所有兄長,還讓太上皇對他青睐有加,甚至覺得他的才智尤在先帝之上。
甚至在他十八歲那年,太上皇曾說過,若無祖宗遺留下的律例,李靖會是繼承大統的最佳人選,只可惜,天命難違,李靖沒有當天子的命。
鄭公公也知道李靖的身世,但卻依然沒有明白李晏骜的意思,皺眉問道:“裕親王幼時确實曾經遭到排擠,但後來在宮中卻人氣極高,難道他還有所不滿?”
“他隐忍數年,好不容易各方面都勝過了父皇,可結果卻被太上皇一句‘天命難違’便壓下,心中必定不服。朕在想,也許他要争的不是這天下,而是天命。他也許從不曾忘記幼年時的那些侮辱,他要以皇位洗脫那些過去。”
李晏骜慢慢說着這些話,神色間的遲疑漸漸消失,這是他想了許久才得出的結論,也是他最後的猶豫和掙紮。不管怎麽說,這大燕的天下是他父皇傳給他的,他有責任守住,無論任何人要來搶,他都絕對不會放手。
鄭公公輕輕嘆了口氣,李晏骜這樣的解釋,總算是讓他明白了。
有時候,越是和藹可親的人心中可能越是會有一塊禁地,在面對那片禁地的時候,所有的和藹可親都會化成兇神惡煞。
李靖忍了他母妃被侮辱的氣,忍了他自己被侮辱的氣,可那些氣到頭來還是無處發洩,這确實讓人難以容忍。
“皇上,您打算怎麽做?”
“朕既然看清了這件事,就絕對不會讓他得逞,朕雖然敬重他,卻也不會容忍他來奪朕的皇位。”
“裕親王這些年在朝中也培養了不少勢力,老奴擔心,若是他一旦和皇上正面沖撞,恐怕會兩敗俱傷。”
李晏骜點了點頭,深邃的雙目微微眯了起來,“朕不會給他那樣的機會,雖然他令朕大失所望,但是朕終究不願奪他性命。”
這麽多年來,李晏骜對李靖一直懷着崇敬的心理,在他心中,李靖是比他父皇還要厲害的存在。
這從少年時期就在心中确定的印象,至今依然不曾改變,可他知道,他無法撫平李靖心中的傷痛,他也改變不了李靖所經歷的曾經。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在李靖徹底走上那條不歸路前将李靖拉住。因為那是他最敬重的人,他不想和他兵刃相見,更不願他就此丢了性命。
“皇上能有如此的想法,是裕親王的福分,此事應該會圓滿解決的。”鄭公公微笑地答了話,心中對大燕這年輕的帝王蠻是欽佩。
不是所有皇帝在得知臣子意圖謀反時都能冷靜地分析緣由,更不是所有皇帝都能如此為他人着想。
李晏骜在聽到他這句話時卻微微變了臉色,冷聲道:“只要言蘇不幹涉此事,朕确實有把握圓滿解決。”
“皇上認為言大人會幹涉?”
“他恐怕已經在幹涉了。”
鄭公公沉思了片刻,嘆氣道:“言大人擔任禦史大夫,負責監察百官,若有人意圖謀反,也許他确實會……”
“這正是朕最擔心的問題。”
雖然親王謀反與庶民同罪,但是李晏骜卻不希望言蘇将事情捅出來,因為那樣一來,李靖多半逃不了死罪。
可是,那個人是言蘇啊,就算是他,似乎也無法阻止那家夥要做的事。
腦海中猛地浮現下午言蘇倒在地上吐血的樣子,李晏骜只覺得心中一陣刺痛,手不自覺地緊緊握成了拳。
為什麽總是要将他逼到絕境,為什麽總是要逼他作出那些傷害他的事,言蘇,難道你留下來,就是為了讓朕一遍遍地傷你嗎?
想到這裏,李晏骜的神色變得更沉了,看來這場即将上演的好戲,還真未必能如他所想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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