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故人
齊珩其實不能确定何敢當是不是病了,他只是從北邙山寨近年來的作為判斷出,何敢當因為某些原因失去了對山寨的掌控力,以至于底下人敢公然犯忌諱,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和他向來憎惡的東瀛倭寇眉來眼去。
要知道,北邙山寨是何敢當一手建立的,他當初拉起“替天行道”的大旗,一統北邙山頭,在衆山匪心裏威望極高。即便那陳連海通過某些上不得臺面的手段,讓何大當家沒法在衆人面前露面,一時半會兒肯定也不敢痛下毒手。
那麽最可能的解釋就是何敢當“病了”,而且“病得不輕”!
自稱孫朗的山匪眼角微微抽搐了下,試圖解釋什麽,齊珩卻懶得聽他廢話,徑直站起身:“既然北邙山的諸位當家沒這份心,還是請回吧——明兒個一早,我們怎麽來的,就怎麽打道回府,不勞各位相送了。”
他腳步飛快,說到“請”時,人才剛站起身,“回”音落地時,一只腳已經踩上二樓樓梯,壓根不給孫朗挽留的機會。江晚照作為他的“貼身親衛”,只能別無選擇地跟上去,踏上樓梯的一瞬,她忍不住回過頭,不着痕跡地看向那右首的黑衣人。
黑衣人大半張面孔藏在鬥笠的陰影中,渾似一具立地生根的人肉樁子,一只手卻稍稍擡起,借着衣袖的遮掩,亮出一只手掌。
江晚照目光微乎其微地閃爍了下。
乘興而來的孫朗被灰頭土臉地趕出客棧,江晚照關窗戶時順便瞥了眼,發現一幹黑衣人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深處,居然是真走了。
她合攏窗戶的手微頓,随即落回原位。
她給齊珩打來洗臉水,又鋪平被褥,自認伺候得夠盡心了,正要回自己地盤去,齊珩卻在這時卡着點開口道:“阿照。”
江晚照在心裏将陰魂不散的靖安侯揍成一只圓潤的豬頭,臉上卻像是被誰奪舍了似的,露出恭順而又無懈可擊的笑:“侯爺還有什麽吩咐?”
齊珩一只手摁住沒來得及收起的山寨地形圖,手指來回撚動地圖一角,幾乎将本就泛黃的羊皮紙摸禿嚕一層皮。他沉吟了一會兒:“你有什麽想問的嗎?”
江晚照其實揣了一籮筐的好奇——比如齊珩是怎麽知道在山匪和倭寇之間牽線搭橋的是那位“徐六爺”?又怎麽猜到孫朗是陳連海的人,而何敢當已經“抱病隐退”?最重要的是,何敢當勢力不是最大、手段也未見高明,卻能在一幹山匪中脫穎而出,一統北邙山頭,背後到底有沒有人撐腰?
如果有……這個人是誰?
齊珩給她的滿心疑問開了一道口子,有那麽一瞬間,這些困惑就要順理成章地往外湧。然而話到嘴邊,江晚照打了個激靈,又将倉促咽了回去。
多少次血的教訓告訴她,除了親眼證實的,所有從別人嘴裏說出來的話都是有水分的。且不說齊珩會不會照實回答,就算他答了,用意也無外乎示恩,以便将江晚照徹底拉入自己陣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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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江晚照不認為自己有什麽值得圖謀的,但她一向不吝以惡意猜度人,更不想和這位統領四境兵馬的靖安侯扯上一星半點的關系,于是低眉順眼地答道:“沒有。”
齊珩:“……”
他一肚子的話都在這輕描淡寫的兩個字裏分崩離析,一口氣上不行下不落,差點嗆咳起來。
威儀深重的靖安侯剛給山匪甩了臉子,誰知風水輪流轉,報應來得這麽快,轉眼就被江晚照委婉地甩了臉。饒是他城府深沉,也不禁沉默了一瞬,方才若無其事地續上話音:“何敢當之所以能一統北邙山頭,是因為他背後有人……就是我。”
如果可以,江晚照很想将這句話從耳朵裏摳出去,再假裝自己什麽也沒聽到。可惜說出口的話潑出去的水,她沒這本事,齊珩也不容她裝聾作啞。
“何敢當并非十惡不赦之輩……他雖落草為寇,早年也曾在北邙
府衙供職,因看不慣當地富戶欺男霸女,仗義執言,因此得罪了上官和地頭蛇。一開始,他也曾竭力忍耐,無奈對方步步進逼,竟趁他不在,逼死了他家中老母和身懷六甲的妻子,他忍無可忍,這才叛出官府,成了匪寇。”
其實自昭明聖祖登基,幾番下重手整頓吏治,大秦地方政務還算清明。只是這偌大江山,總有顧不到的地方,以至于被宵小之輩得了意,鬧出些家破人亡的陰損事。
江晚照微微嘆了口氣。
“北邙一帶山高水遠、匪患猖獗,官府雖幾番圍剿,但就像你說的,他們只需往身後的十萬大山裏藏上個把月,等官兵無功而返後,自然能卷土重來,可謂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齊珩淡淡地說,“我當年途經北邙,見匪患難清,便想出這麽一個主意。”
江晚照尋思片刻,恍然大悟:“侯爺是打算扶植何敢當一家獨大,借他的手一統山頭,等周圍的小魚被他這條大魚吃得差不多了,再來個一網打盡?”
她語帶譏诮,齊珩當然聽得出,他微一皺眉,沒和江晚照一般見識,只是道:“何敢當雖然落草,為人不失俠義豪爽,我本打算借他的手平了此地匪患,再想個法子将其招安,沒想到……”
他說到這兒,話音微妙地一頓,不無惋惜地搖了搖頭。
江晚照心底卻是雪亮:且不說這個“招安”的說法有沒有水分,如今北邙山匪和倭寇勾結在一起,于情于理,齊珩都不能姑息。哪怕這事确實是陳連海背着何敢當幹的,齊珩這個四境統帥也不好出面相保。
理由很簡單,當地的巡按禦史不是擺着看的,兵部給事中也斷斷容不得齊珩“包庇匪類”。
江晚照和何敢當雖然都是“匪類”,彼此卻素未謀面,更談不上什麽“香火情”。她擎着一臉事不關己的漠然,一邊随口問道:“那侯爺此行是如何打算的?”
齊珩手指無意識地撚動地圖一角,只有熟悉他的親近人才知道,這是靖安侯沉吟不絕時的習慣性動作:“我打算先看看情況,最好能和何大當家見上一面。”
江晚照一愣:“可您方才不是回絕了那姓孫的?”
她話音未落,已經反應過來,略帶些自嘲地笑了笑:“卑職明白了,您這是欲擒故縱?”
仔細琢磨起來,齊珩這人行事頗有些“奇正相佐”的意思,甭管對付的是誰——海匪也好,山匪也罷,都甭想讓他一上來就正面硬扛,非得用盡手段,跟貓戲耗子似的,逼着對方亮出最後一張底牌,才肯大發慈悲地給人一個痛快!
想他當初設局圍剿徐恩銘時,不就是同樣的套路?
還有,三年前……
浸透了血與火的喊殺聲從夜色深處隐隐浮現,江晚照驚覺自己思緒有滑入深淵的跡象,連忙強行打斷,借口困了,三步并兩步地回了自己房間。她将房門一掩,轉身的瞬間腳步居然踉跄了下,跌跌撞撞地撲到桌前,哆嗦着翻出一個茶杯,倒水時手指甚至在微微打顫,茶水潑了滿桌。
她顧不得燙,用半杯熱茶送服了藥包裏的粉末,這才如釋重負地長出了口氣。
這一夜出奇的漫長,所有人唯恐那孫朗會卷土重來,誰也不敢掉以輕心。齊晖安排了值夜的人手,回頭看了眼江晚照緊閉的房門,猶豫再三,還是沒上前敲門。
其實江晚照并沒睡着——她滿腦子都是方才倉促瞥見的那個戴鬥笠的黑衣人,以及他隐晦亮出的手掌,心裏無端一陣狂跳,千百個念頭上竄下跳,一會兒是夜色深處連天的喊殺聲,一會兒是滿地血泊中滾落的人頭。
這一回,那不知名的藥粉也幫不了她,江晚照翻來覆去了大半宿,實在睡不着,索性翻身坐起。她活動了下手腳,雖然裏外衣裳又濕透了一輪,但那附骨之蛆般的劇痛暫時消停下來,她便覺得自己生龍活虎,又是一條好漢。
江晚照将門縫悄悄推開一條縫,不動聲色地打量片刻,發現走廊上雖然靜悄悄的,樓梯拐角處卻能瞥見親兵值勤的身影。她于是合上門,三兩步走到窗前,一把拉開窗戶,只見客棧外同樣有值勤的親兵,就站在一棵樹下,身影幾乎和黑黢黢的暗影融為一體。
靖安侯麾下的親兵訓練有素,耳目和警惕性都堪稱一流。但他們人數畢竟有限,防得住外來的敵人,便防不住溜出去的“自己人”——那江晚照計上心來,随手抓過一個茶杯,往遠處丢去,樹冠撲棱棱的一響,引得值夜的親兵大喝一聲“什麽人”。
趁着那親兵上前察看,江晚照腳尖一點,整個人如一片渾不受力的落葉,被夜風一卷,輕飄飄地落了地,堪堪搶在親兵發現前閃身躲進樹幹背後。
她側耳屏息片刻,見那親兵沒發覺異樣,于是長出一口氣,腳不沾塵地往樹林深處溜去。
她身形輕盈得出奇,循着那幫山匪離去的方向,三下五除二鑽出樹林,翻過一帶小山包,就見路邊生了一株粗大的槐樹,不知年頭幾許,樹冠漫天匝地地垂落,蓋出一方嚴絲合縫的夜色。而那“夜色”深處赫然站了個人,背對她而立,正往另一邊張望着什麽。
這一次他沒戴鬥笠,小半個側臉就這麽直勾勾地闖入江晚照視線,剎那間,江晚照的呼吸居然停頓了一瞬。
江晚照輕功不錯,如果她願意,完全可以悄無聲息地潛伏到近前,迅雷不及掩耳地給那人來下狠的。可她非但沒這麽做,反而刻意放重了腳步和呼吸,那人果然驚覺,一只手摸上腰間刀柄,猛地轉過身,目光隔着沉沉夜色,和江晚照當頭相撞。
那是個年輕男人,不到三十的模樣,眉目周正輪廓分明,除了臉色略有些黝黑,也稱得上英俊。看見江晚照的一瞬,他瞳孔凝縮成難以置信的兩團,沉穩的臉色裂開破綻,露出貨真價實的震驚。
江晚照:“……韓章。”
名叫韓章的男人盯着她瞧了半晌,突然退後兩步,一撩衣擺,居然單膝跪下:“……主上!”
江晚照差點被徐恩銘一刀抹了脖子時沒怎麽樣,夜夜忍受那不知是毒是傷的苦楚折磨時也沒怎麽着,卻在韓章壓低聲的兩個字裏無端泛上一股酸楚,時隔三年,一把劫後餘生的慶幸和悔恨直到這時才慢半拍地湧上心頭,幾乎逼下淚來。
然而她不便在多年未見的部下面前流露軟弱,只得哧溜了下鼻子,将沸反盈天的百感交集強壓下去,淡淡說道:“我早就不是什麽‘主上’了……起來吧。”
韓章杵在原地不肯挪窩,有黃金的膝蓋底下像是生了把根深蒂固的根系,牢牢牽絆住他:“當年事發突然,屬下未及救援,害得主上落入官兵手中,這些年受盡折磨,請主上降罪!”
江晚照偷偷溜出來,能耽擱的時間本就有限,不料遇上一個腦袋裏除了耿直就是冥頑不化的貨色,微微露出無奈。
當江晚照還是“江滟”時,在東南近海也是數得着的人物,麾下船隊若是在碧波萬頃的海面上一字排開,能連成一道不見盡頭的海上長城,就是後來的“東海之王”徐恩銘也得客氣三分——不然她也沒本事從徐恩銘手裏救下雲夢樓的商船。
一般來說,能號令一幹小弟的豪俠人物,不論“官”還是“匪”,身邊總得有幾個靠譜的人物幫襯,而韓章就是這麽一個“靠譜的人”。因為才幹出衆精于水戰,他當時頗得江滟信任,在一幹海匪中也算得上舉足輕重。
可惜,“王霸”也好,“王八”也罷,在官兵看來都是“匪類”,倘若撞到靖安侯手上,更是只有一潰千裏束手就擒一條路。
好比徐恩銘,再比如……當年的江滟。
“當年”兩個字就像一根卡在心頭的針,時不時跳出來發作一番。幸而江晚照被這根“針”紮了三年,已經有了相當的忍耐力,當下微微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将那些狗屁倒竈的前塵抛到腦後,上前一彎腰,将韓章硬生生地提溜起來。
“我是偷溜出來的,時間有限,只能長話短說,”江晚照語速飛快,“三年前那一役後,有多少兄弟還活着?又是怎麽跟北邙山寨搭上線的?”
韓章嘆了口氣。
“當年,那姓齊的狗官化裝成落難書生,陰差陽錯地被您救下……您對他挖心挖肺,誰知他竟包藏禍心,引得官兵包抄了咱們後路,兩面夾擊之下,兄弟們要麽不知所蹤,要麽在炮火中粉身碎骨,活下來的百不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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