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闖關
江晚照曾在圓圈套圓圈的地形圖上窺見過北邙山的大概地勢,然而直到身臨其境的一刻,她才明白什麽叫“紙上得來終覺淺”。
北邙山不僅地勢險要,山頭也多——不是比喻,是真的山頭。好比他們一路上來的那條山道,已經夠坎坷了,誰知快到半山腰時,前方山路猝然斷開,兩截斷崖間橫着一道足有五六丈長的深淵,往下一望,雲遮霧繞,根本看不出有多深。
更要命的是,這斷崖選的地方很寸,沒法繞開,也不能打道回府。因為斷崖對面接近山頂處,隐約可見幾間房屋隐在雲霧中,屋前豎起高杆,绛紅色的大旗獵獵拂動,旗上依稀寫有字樣。
江晚照不用細看就知道,那一定是傳說中的“替天行道”。
她還沒下馬車,就飛快地打量清楚周遭地勢,旋即無奈地發現,除了越過斷崖,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北邙山的匪徒雖然兇悍,終究沒練就飛天遁地之能,不可能憑空飛渡過去,因此兩端山崖上連着一道堪堪足夠一人通過的鐵索橋,山風一吹,鐵索忽悠悠地晃動,能把膽小的人吓出個好歹來。
江晚照膽子不算小,看清那搖搖欲墜的鐵索橋,也不禁有點冒冷汗。她定一定神,只見圍在四周的山匪不約而同翻身下馬,當先帶路的孫朗笑容可掬地迎上前,用手一比:“那上面就是咱們山寨的總壇,徐六爺,這邊請吧。”
江晚照方才還覺得“一線天”地勢險要,見了這鐵索橋才知道,山路不過是開胃菜,真正的重頭戲還在後面。眼看這一趟必定是兇險萬分,江晚照這條小命雖不值錢,卻也不想舍在齊珩這位君子人身上,要不是還惦記着身陷匪窩的兄弟,此刻多半已經趁着人多偷偷溜走。
齊珩倒是不慌不忙,那險之又險的斷崖和鐵鏈落在他眼裏,就像一顆落入深潭的沙礫,連片浪花都沒激起:“有勞孫兄帶路了。”
他嘴上說“有勞”,腳步可一點不慢,緊跟着孫朗踏上鐵索橋。江晚照無奈,被一幫親衛裹挾着,只能緊随其後。
這鐵索橋不知是怎麽建成的,更不知建成後經歷了多少風雨,鐵鏈上鏽跡斑斑,補丁羅補丁,随着疾勁的山風瑟瑟顫栗,叫人擔心風再大些就會将它吹折。橋面同樣是稀稀拉拉的鐵索連成的,上頭鋪了木板,那木板比鐵鏈還不如,踩上去“嘎吱嘎吱”,仿佛随時會“中道崩殂”。
江晚照沒有恐高的毛病,不然她當初也沒法和徐恩銘在十來丈高的桅杆上玩“貓戲耗子”。但是眼前這情形由不得她不多想——倘若陳連海真把齊珩當成“座上貴賓”,就該拿出誠意,一早等在山門外,将人畢恭畢敬地請進門去。
可這一路行來,他們非但沒摸着“陳二當家”的一根頭發絲,還被他手下的喽啰隐晦地砸了個下馬威……這就有點引人深思了。
那陳連海到底是幾個意思?究竟是單純想試試“徐六爺”的深淺,還是知道了齊珩的真實身份和“上門踢館”的意圖,連試探再下馬威?
還有韓章……他昨夜信誓旦旦地保證,留在寨中的兄弟都被陳連海蒙在鼓裏,絕不會坐視北邙山寨與倭寇勾結。可是直到現在,匪窩裏都悄無聲息,仿佛一口不見底的水井,将韓章這顆小石子一口吞了。
是他還沒來得及“做些什麽”,還是……有人沒給他動手腳的機會?
可能是江晚照神色太凝重,走在前頭的齊珩無意間一回頭,還以為她恐高,于是刻意慢了一步,等心神不寧的江晚照趕到近前時,探手往後一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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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晚照:“……”
她被齊珩從神思不屬的狀态中拖出來,懵了片刻才艱難地回過魂,低頭一看,只見靖安侯一只右手牢牢扣住她左手手腕。
齊珩不僅人生得好,手也長得漂亮,手指修長蒼白,乍一看顯得十分文弱,仿佛拿慣了筆。只有當手指合攏的瞬間,旁人才能從粗糙的老繭和堅硬的關節中體會到它不足為外人道的強權和力度。
毫無疑問,這是一只拿慣了刀兵的手,而江晚照卻一度把他當成孱弱無助的落難書生。
眼瞎到這份上,被人打臉也是活該,不值得同情憐憫。
江晚照試着掙紮了下,她精通各種不入流的旁門左道,身手也是滑如游魚,好幾次差點從齊珩的五指山裏掙脫出來,熟料靖安侯反應極快,五指牢牢一合,便将她嚴絲合縫地扣在手心裏。
江晚照:“……”
這男人有毛病!
她掙脫不開,索性不費這個力氣,任由齊珩攥着她手腕——反正傳出去,丢人的也不是她。幸而靖安侯還有些分寸,走過這段路便不動聲色地撒開手,江晚照猶如脫困的耗子,閃電般抽回手。
齊珩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眼,顧及到前後的土匪,終究沒說什麽。
這一路不是一般的長,過了鐵索橋還有百步雲梯,過了雲梯還有密密麻麻的崗哨。幸而有孫朗開路,一行人連過三道崗哨,堪堪進了山門,擡頭就和匪窩看了個對眼。
那“匪窩”居然不是什麽粗制濫造的草臺班子,只見一座三層高的小樓依山而立,論氣派,比起寧州府衙分毫不讓。門口立着兩頭威武雄壯的石獅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有誰精通了移形換影的本事,将本地縣衙憑空“挪”到此處。
江晚照暗暗咋舌,趁着沒人注意,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齊晖,壓低聲調侃道:“我說,這區區一個匪窩居然如此氣派,快趕上你家侯爺的府邸了吧?”
齊晖為人穩重,沒接她這個茬,前頭的齊珩和他倆相隔六七步,按說應該聽不見。然而不知是巧合還是意外,這靖安侯就在此時微微側過臉,眼睛裏閃過一道冰冷的光。
江晚照先是沒來由打了個突,“突”完了又覺得自己心虛的很沒道理,于是一挑長眉,理直氣壯地瞪了回去。
齊珩:“……”
齊晖一言不發,默默往後縮了半步,堅決不在這兩人中間瞎摻和。
匪窩雖說近在咫尺,想過去卻沒那麽容易,因為石獅子前是用平整的青石板鋪出的開闊空地,兩排山匪列隊而站,手裏舉着明晃晃的長刀,刀鋒林立,中間夾着一條僅能容一人側身而過的小路。
齊珩微微一眯眼,神色冷了下來。
這還不算完,當齊珩一行現身的瞬間,列隊的山匪仿佛得到一個無聲的指令,刀鋒飛快旋轉起來,舞出兩排叫人眼花缭亂的炫光來。
江晚照皺起眉,一只手下意識摸向腰間。
齊珩卻是不慌不忙,一只手負在身後,頗有些閑庭信步的悠然:“孫兄,這就是你們山寨的待客之道?”
孫朗同樣目瞪口呆,顯然這一出是陳二當家的心血來潮,事先沒跟他通過氣。他不知所措了片刻,忙不疊迎上前,小聲質問道:“你們這是做什麽?還不退下!”
兩排快刀手沒搭理他,兀自兢兢業業地耍着刀花。
眼下這情形再明擺着不過,齊珩要是想進匪窩,就得從這兩排快刀手中間開一條路出來——他當然也能硬碰硬地打将過去,可眼前這茬明擺着是陳連海刁難他,他要是想不出智取的法子,就是先輸一城。
正當齊帥在“蠻力碾壓”和“另辟蹊徑”之間舉棋不定時,方才被他用眼神鎮壓下去的江晚照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她先是抻長脖子看了眼,真心實意地贊道:“耍得不錯,比我家門口胸口碎大石的小哥強多了。”
孫朗和耍花刀的快刀手們臉色齊齊一黑。
旋即,這剛占完口舌便宜的“前任海匪”猶不滿足,迅雷不及掩耳地一擡手腕。孫朗只見寒光毒蛇一般竄出,失聲叫道“使不得”,尾音尚未落地,就聽“嗤”一聲輕響,右首一排快刀手的褲腰帶齊刷刷地斷裂開,胯下的遮羞布沒了約束,撒着歡地投奔大地。
孫朗:“……”
山匪們雖然心黑手辣不拘小節,卻也沒有青天白日裸奔遛鳥的習慣,只聽“叮鈴咣啷”一陣亂響,被強行扒了褲子的快刀手們羞答答地捂住要害,匆忙間找不到替代品,只能用兩只手提溜着褲腰。
另一邊的快刀手也耍不下去了,長刀成了拄地的拐杖,笑成一排風中淩亂的鹌鹑。
始作俑者的江晚照好整以暇的活動了下手腕,轉頭對齊珩比了個“您先請”的手勢:“不長眼的已經清理幹淨,公子請吧。”
她自以為替齊侯爺解決了攔路的“絆腳石”,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誰知齊珩的臉色比方才還黑,隐約透出幾分不善。
江晚照不明白自己哪又惹到這尊大佛了,正自一頭霧水,就見齊珩冷冷瞪了她一眼,然後目不斜視地越過她,從兩排“鹌鹑”中間旁若無人地穿行而過。
江晚照被他瞪得莫名其妙,心說“難不成男人也跟女子似的,每個月總有幾天沒來由的心情不好”。這時,方才不敢吱聲的齊晖偷摸湊到近前,一臉便秘地欲言又止。
江晚照正沒好氣,不耐煩搭理他,就聽齊晖猶猶豫豫地開口道:“江、江姑娘,您剛才那一招,是不是有點……”
江晚照木着一張臉:“有點什麽?”
齊晖是從腥風血雨中實打實殺出的悍将,直覺極其敏銳,他從江晚照身上嗅到一股不太妙的氣息,趕緊一咬舌尖,将“下流”兩個字生生咽回去。
“沒、沒什麽,”他牙疼似的哼哼道,“就是挺……別出心裁的。”
周遭豎着耳朵的親衛們登時捂住臉,只覺得再也不能直視“別出心裁”四個字了。
齊珩雖然面無表情,但熟悉他的人單聽到一個衣袂翻飛的風聲,就知道他此刻必定是心頭火起。這滿腔火氣的靖安侯大步流星地進了匪窩,只見裏頭迎出一個年近不惑的魁梧男人,生得相貌堂堂,端的是條好漢子。
他沖齊珩一抱拳,神色客氣、禮數周全,仿佛在外頭安排快刀手為難一行人的主使跟他壓根不是同一個人,朗聲笑道:“久聞徐六爺大名,今日一見,果然是氣度不凡,令人……”
他客套話還沒說完,齊珩已經面無表情地越過他,毫不客氣地往那墊着白虎皮的山大王寶座上一坐。
那漢子大約就是衆人口中的“二當家”陳連海,自打他成了北邙山寨的第二號人物,到哪都是前呼後擁、恭維奉承,何曾有人像齊珩這般,将他當大白菜一樣無視得徹底?
他愣了片刻,難以置信地轉過身,就見那“徐六爺”不見外地拎起茶壺,給自己斟了杯茶,低頭聞了聞,被那嗆人的氣味沖得咳嗽了兩聲——敢情那裏頭裝的不是茶,而是烈酒。
齊珩不是不會喝酒,但他自律極嚴,從不主動沾酒,此刻也不例外。只見他皺了皺眉,似乎是對山匪的品味嫌棄得很,随手将杯中酒潑在地上,又沖部下打了個手勢。
齊晖會意上前,解下腰間皮囊遞過去。齊珩探手接過,用皮囊裏的水将那酒杯沖了沖,重新倒滿一杯清水。
陳連海:“……”
見過傲慢的主,可目中無人到這份上的,還真是平生頭一回見,着實長了見識。
然而陳二當家能在何敢當麾下蟄伏多年,神不知鬼不覺地取而代之,自有其過人之處。見狀,他非但沒作色,反而擺出十二萬分的殷勤客套,抱拳笑道:“徐六爺果然是少年英雄,真性情!可比那些假正經的虛僞之徒爽快多了!”
齊珩微微一提嘴角,沒吭聲。
陳連海兀自絮絮叨叨:“在下早就聽說,徐恩銘徐老船主麾下有一位少年英傑,今日得見,實在是名不虛傳!可惜徐老船主折在了朝廷鷹犬手裏,若能與他共襄盛舉,實在不枉平生。”
齊珩只覺得“共襄盛舉”四個字從此人口中說出,真是從“襄”到“舉”都侮辱了一遍。
這陳連海上輩子大概是個話痨轉世,一邊絮絮叨叨地說些廢話,一邊命人重新送來一壇酒,剛一開蓋,濃烈的酒香味便迫不及待地逸散而出,顯然是有年頭的好酒。
陳連海親自斟了兩碗酒,将其中一碗遞給“徐六爺”,笑容滿面道:“幹了這兩碗酒,咱們從此就是兄弟了!”
他為表誠意,先幹為敬,而後翻轉手腕,示意酒碗裏一滴沒剩。齊珩笑了笑,也将酒碗送到嘴邊,陳連海眼中閃過一絲微乎其微的光,就見齊珩手勢一頓,淡淡笑道:“我等遠道而來,陳二當家卻避而不見,只派個牽線木偶鹦鹉學舌,草草敷衍。”
“陳連海”瞳孔驟然緊縮。
齊珩擡起頭,連譏帶諷地勾了勾嘴角:“莫非……這就是北邙山寨的待客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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