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匪首

江晚照看了看他,再瞅瞅被自己提溜在手裏的黑衣人,片刻後,大概是覺得殺一個“無名小卒”不怎麽長臉,很痛快地撒了手。

黑衣人狀似痛苦地咳喘兩聲,腳底趔趄兩步,不着痕跡地融入烏泱泱的人群中。

原先生眼神冰冷:“江姑娘,我好聲好氣,以禮相待,你這是什麽意思?”

江晚照毫不客氣,針鋒相對地回道:“我還想問原先生,我把底牌亮了個幹淨,你倒好,對我藏頭露尾、遮遮掩掩,這就是你所謂的‘誠意’?”

原先生被她倒打一耙,兩道濃眉險些挑出額際:“你什麽意思?”

江晚照揚起下巴,隔空點了點木箱:“要是我沒認錯,這箱子裏裝的都是脂水,足夠供養一支玄武軍了——大秦對脂水管制極嚴,我姑且不問閣下是從哪弄來的,只問你一句,私藏這麽多脂水,你是拿來燒炕啊……”

原先生一只手不動聲色地按上腰間刀柄。

江晚照渾若未覺,悠悠一笑:“……還是拿來喂王八啊?”

大秦有朱雀、白虎、玄武三大軍種,皆是天機司的心血之作。其中,“玄武”是一種新型戰艦,因其外形酷似龜甲,故而得名。這種海艦以燃燒脂水驅動,雖然船身龐大,卻迅疾如風,加之火力兇猛,讓東南一線的海匪實打實吃了不少苦頭——若非“玄武”耗油量過高,難以支撐遠洋航行,東瀛人和東南海匪早八百年前就絕種了。

不過,海匪和東瀛人更喜歡稱他們為“王八軍”,每個字都浸透了憤恨和血淚。

原先生目光倏凜,猝然踏上一步,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時,他已拔出佩刀,呼嘯着斬落!

江晚照随身軟劍在上船後就被收走,眼下手無寸鐵,只能空手和他周旋。她似是渾不受力,受刀風激蕩,輾轉騰挪間成了一片輕盈的羽毛,每每從不可能的境地中躲閃過去,長發獵獵飛舞。

原先生不知是存心試探,還是有意逞兇,一連劈出十四刀,一刀狠似一刀。江晚照微一皺眉,眼看再退下去非被逼入死角不可,她索性不退反進,迎着刀光欺身而上,然後在刀鋒離她肩頭只差一毫的剎那間,猝不及防地伸出兩根手指,抵住刀刃無鋒面。

這一下快如電光火石,稍有差池,她兩根手指就甭想要了。從隐身人群中的齊珩到戰團中的原先生,全都出了一把涔涔的冷汗,卻見她手指間夾着一枚極薄的刀片,不過兩指長,不比紙片厚實多少,以一個極微妙的角度,将那寬背砍刀生生“撬”起三分。

原先生萬萬沒料到她還有這等神技,本想大力斬落的刀鋒猶如被一泓深不見底的湖水裹挾着,哪怕有開山劈石的力氣也施展不出。江晚照逆着刀鋒而上,在他手腕處輕輕一劃,旋即間不容發地避開刀勢,輕巧閃到一邊:“還打嗎?”

原先生提刀而立,臉色青一陣紅一陣,終究沒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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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頭一瞧,見自己手腕上多了一條三分長的白道,江晚照下手極有分寸,只堪堪劃破一層油皮,連血星都沒冒。原先生卻知道,倘若她下手時再加兩分力,自己這只右手就不用要了。

他臉色一變再變,勉強擠出一個近乎猙獰的笑意:“江姑娘真是好身手!”

江晚照學足了齊珩的做派,一只手背在身後,乍一看頗有幾分淵停岳峙、高深莫測的氣度:“不敢,比不上原先生從江南駐軍眼皮底下走私脂水的能耐。”

原先生冷哼一聲,然而他方才被江晚照狠狠一巴掌扇在臉上,終究不敢過分緊逼:“反正明日就能趕到蓬萊,江姑娘若真想知道,直接去問主食之人便是。”

江晚照手指一彈,将那殺人不見血的小刀片收回袖中,露出一個假模假樣的笑意:“那就有勞原先生引薦了。”

這兩人頗有默契,絕口不提江晚照私自逃脫、潛入船艙一事,只是等江姑娘被送回艙室後,門口的守衛添了一倍不止。吸取了前車之鑒,這一回,沒人敢中途溜號,每個人都睜大雙眼,唯恐江晚照再玩一把大變活人。

幸好目的地在即,江晚照一時半會兒沒有起幺蛾子的心思。

她十分舒展地躺在床上,眉心卻皺成一團解不開的疙瘩——按照原本的盤算,江晚照只想來探探虛實,就算探不成,她也有法子和那匪首虛與委蛇,其他不敢說,混個全身而退總是不成問題。

可是齊珩親自帶人趕來,這條路恐怕就行不通了。

江晚照和靖安侯打了這麽久交道,對他的為人大約有些了解,這是個謀定而後動的性子,不管情況多危急,都一定會留後手。

只是齊珩自己也說了,這回事發倉促,他身邊的親兵死的死、傷的傷,哪怕他讓剩下的人及時通知了江南軍,可是天大地大,江南軍就是有通天的能耐,又怎麽在茫茫東海中找到他們的蹤跡?

這豈不是和大海撈針沒什麽分別?

更別提,江南軍中的奸細至今沒浮出水面,天知道他們搬來的是援軍還是催命鬼!

這麽算來,這一趟無論如何都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江晚照越想越覺得前途無光,一時起了打道回府的主意。然而她轉念一想,齊珩可不是什麽無名小卒,他是手握虎符的四境統帥,牽一發而動全身,倘若沒有完全的準備,他會貿然往龍潭虎穴裏闖嗎?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這麽簡單的道理,齊珩會不明白?

所以他到底有沒有後手?

江晚照一頭霧水,恨不能立刻找到姓齊的問個明白,然而艙室外戒備森嚴,她就是只蒼蠅,也沒法當着衆目睽睽的面神不知鬼不覺地逃遁無蹤。

只得暫且按捺下心思。

艙室沒開窗,分不出白天黑夜,置身其中,很容易失去對時間流逝的感知。江晚照只能大致估算出,商船又行駛了有大半天的光景,約莫将近第二天正午時,船身劇烈一震,終于靠岸了。

江晚照在艙室裏等了一兩個時辰,估摸着太陽已經從日上中□□至日影西斜,門外才傳來細細簌簌開門鎖的聲音。她一擡頭,只見原先生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盯着她的眼神十分複雜——像是看着一頭改吃素的猛獸。

“江姑娘,我家主人有請,”他機械地比了個手勢,“随我來吧。”

江晚照旁若無人地站起身,和原先生擦肩而過時,甚至對他露出一個十分客氣的笑容:“原先生一路辛苦了。”

原先生:“……”

他被這姑娘一語雙關的夾槍帶棒捅進肺管子,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還擊。

這一回,原先生沒往江晚照頭上蒙黑布,也确實用不着——江晚照剛走上甲板,一股濕潤的海風便撲面而來,風中裹挾着某種特殊的刺激性異味。有經驗的人都知道,這是純度不夠的脂水燃燒時特有的味道。

她擡起頭,只見眼前是一泓開闊的峽灣,三面青山環着一帶碧海,峽灣裏停靠了無數戰船,有東瀛最常見的關船、形如畫舫的安宅船,最打眼的是一種酷似龜甲的戰艦,船首安裝了大口徑火炮,兩側和船尾安了轉輪似的“浮翼”,轉輪中閃爍着隐隐的紅光,一旦啓動,就會噴出山呼海嘯般的白汽。

有那麽一瞬間,江晚照的呼吸停滞了,如果她沒認錯,那分明是江南水師才會配備的“玄武戰艦”!

從什麽時候開始,被朝廷視作國之柱石的“玄武”成了滿街跑的大白菜?

這夥海寇……或者說倭寇,到底是什麽來頭?

這些疑問在江晚照腦子裏此起彼伏地糊成一鍋粥,又被她不由分說地按下去。她在原先生的引導下上了小舟,從海上堡壘般的巨艦大船間穿行而過,又被一波接一波的潮水送到岸邊。

沿海是一片幽森的樹林,石板鋪成的小路隐沒在灌木深處。穿過樹林,險峻的山崖拔地而起,沿山修建了一帶石頭堡壘,城內用拒馬和土牆壘出高垣,将心髒般的城郭重重護衛在中央。

江晚照瞧見這個陣仗,心頭頓時“咯噔”一下。

她和東瀛人打過交道,也曾親自潛入東瀛本島,知道這種築城方式是東瀛特有的。城內千回百轉,就像一根被表皮重重包裹住的竹筍,裏三層、外三層,非但堅固異常,還能互為犄角、遙相呼應。

可是此地再偏僻,離陸地不過兩日行程,除非福建總兵是瞎的,否則這麽大的工程,他會毫無察覺嗎?

江晚照手心微微冒汗,臉上卻不動聲色,在原先生的帶領下若無其事地走進堡壘,經過一番道阻且長的迂回,終于趕在太陽下山前進入位于堡壘核心的內城。

內城修建得十分結實,論富麗卻遠遠比不上寧州府衙,所謂的“前廳”連個椅子都沒有,地上一排矮案,不論怎樣的“貴客”,都只能席地而坐。

江晚照走進廳堂前,故意被石階絆了下,趁着踉跄的片刻,她飛快掃視過周遭。只見此地居高臨下、易守難攻,城垛上架滿冷鐵強弩,滾木擂石堆成小山,就算有人不要命地強攻,也逃不過被射成篩子、碾成肉餅的下場。

江晚照越看心越涼,又不知船上的齊珩是否尋到機會脫身,正琢磨着怎生将眼下的情形傳達給他,一旁的原先生不輕不重地推了她一把:“江姑娘,別磨蹭了,徐先生還等着咱們呢。”

江晚照收回目光,正待往裏走,眼角忽然瞥見一個十分熟悉的身影。她心下一驚,閃電般轉過頭,卻見那道身影已經轉過拐角,消失不見了。

江晚照心口砰砰亂跳,只覺得被百十個倭寇拿刀對着也沒這麽緊張過——要是她沒看錯,那人分明是楊桢!

江南軍統帥,楊桢!

他為什麽會在這兒?

江晚照不相信自己會看錯,但她同樣不相信楊桢會和東瀛人攪和在一起,這兩種完全相反的心情在她腦子裏天人交戰,險些将腦袋燒冒煙了。

身後的東瀛人又在催促,此時此刻,已經不容江晚照分心。她定了定神,強撐出一派篤定從容,不慌不忙地走進前廳。

裏頭的談笑聲一頓,不約而同地望向門口。

江晚照擡起頭,目光和主座上那人對了個正着,那是個年輕男人,将近而立的模樣,生得頗為英俊。只是這英俊并非“眉目周正”,而是透着幾分病弱之氣,眉目修長、下巴瘦削,加上蒼白的兩頰,活像個命不久矣的病秧子。

江晚照和他不是頭一回見面,十分自然地打了招呼:“徐先生,又見面了。”

“命不久矣”的年輕男人含笑點頭:“江姑娘,好久不見。”

——此人正是朝廷發了懸賞告示、卻久尋不着的徐恩允!

江晚照拖着叮鈴光啷的鎖鏈,将一幹如臨大敵的倭寇當大白菜忽略了,走在這危機四伏的匪窩中,就像在自家後花園閑逛一般悠然自得,不緊不慢地踱到近前。一陣海風穿堂而過,她的長發随着衣角上下翻飛,略略擡起手腕,将一绺擋住眼睛的亂發掖回耳後:“咱們也算是舊相識了,這該怎麽說?人生何處不相逢?”

徐恩允其人,與所有人臆想中的“匪首”都不一樣,他既不窮兇,也不極惡,反而談吐文雅、舉止有禮,像個風度翩翩的讀書人。聽了江晚照似是而非的譏诮,他也不惱,十分客氣地回道:“江姑娘說的是……只是滄海桑田、時移世易,在下也想不到,多日不見,姑娘已經成了靖安侯麾下的得力鷹犬。”

江晚照笑了笑,不以為意:“當鷹犬有什麽不好的?有利用價值才能茍全性命,不然早像那些軟弱可欺的豬羊一般任人宰割了。”

徐恩允啞然失笑:“姑娘這話倒也有理。”

他話音忽然一頓,再開口時,已經帶上難以形容的鋒芒:“江姑娘的來意我大概清楚,恕我冒昧問一句,當日姑娘在我大哥徐恩銘麾下時亦是備受倚重,最後卻是說翻臉就翻臉,一把火燒光了我大哥多年積累。徐某自問才疏學淺,比不得我大哥待人以誠,若是姑娘效仿前事,再來一出引狼入室,在下豈不是腹背受敵?”

江晚照左右一掃,尋了張空置的矮案,徑直坐下:“我的脾氣,徐先生應該清楚,你大哥是死是活,于我其實沒有任何妨礙。只不過有人牽着我的狗鏈子,他讓我往東,我敢不往西罷了。”

徐恩允大約已經從原先生口中聽說了原委,聞言并未刨根究底,眼底閃過一絲微光。

江晚照窺着他神色,不輕不重地加了把火:“再說,徐大當家在世時,勒令麾下不得與東瀛人為伍,可我瞧徐先生這架勢,和東瀛人打交道不是一天兩天了……大家都是同道中人,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徐恩允一撩眼皮,神色倏爾銳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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