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拜拜

一周後，由裕琛的外公外婆和奶奶為裕家夫婦在殡儀館舉行了葬禮，這是易學佳的人生中參加的第一場葬禮，她跟着父母一起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坐在人群中聽司儀在臺上聲情并茂地介紹裕喜坤和唐菓的生平往事，時而贊嘆，時而扼腕，似乎真心被自己手中的演講稿給打動，時不時抹一抹眼淚，而臺下則一直哭聲一片，哭聲像是綿綿細雨般密集而輕柔，偶爾爆發的幾嗓子痛哭聲則像是雷鳴，和出事那一天的天色很像，然而今天的天空卻是豔陽高照。

易學佳一直抓着媽媽的手，她感覺自己的四肢都好像橡皮捏的一般繃不起勁兒來，林碧光的面色也很憔悴，這些天，都是她在忙碌于照顧裕琛和逐個聯系裕家的親朋友人，同時為殡葬流程而奔波，當然其他人也沒閑着，任美國出的力也很多，平時怨言諸多的周曙光，見到這種天人永隔的慘劇，也終于不再多嘴多舌。

裕琛完全變了一個人，他的後背再也沒有挺直過，時時刻刻都恨不能将手腳抱着自己蜷縮成一團，整個人的心理狀況好像退化成了三歲的孩子，身體形态像一只處于應激反應中的刺猬，此時此刻，穿着一身黑色西裝的他坐在第一排的椅子上，他身上的西裝是裕喜坤的，雖然他的個子已經和爸爸一般高了，但身板卻沒有那麽魁梧，所以袖口和褲管空空蕩蕩，仿佛在告訴每一個投來好奇視線的人：他還是個孩子。

裕琛弓着背，仰着頭，茫然而空洞的眼神久久凝望着被花團簇擁的父母遺像，這一切都不太真實了，他盯着父母濃密的黑發，嘴角似在微笑般輕輕抽了一下，他們連一根白發都還沒有生出來，分明不該被裱在這麽肅穆的相框裏的，但很快的，他再一次面無表情地張着嘴發呆，思緒已經遠遠脫離了這個空間。

易學佳和周禮諾、梁楓的視線一直鎖在裕琛的背影上，這幾天，無論他們對他說什麽話，他都沒有太多反應，似乎內裏已經被掏空了，只剩下骨架支撐着薄薄的皮膚，勉強維持着人類的樣子。

葬禮結束以後，裕琛被外公外婆帶去了重慶生活，告別的那天，他只是輕輕揮了揮手，臉上既沒有笑也沒有哭，甚至于他的視線就沒有停留在任何人的身上，只是輕輕對着遠方說了一聲“拜拜”便轉過身走了。

一切發生得太快了，裕琛一家人就這麽從幸福南裏小區中再也不見蹤影，人們偶爾會聊上幾句有關他們的事情，然後搖搖頭發出一聲嘆息，一切歸于平靜，裕喜坤和唐菓的崗位也很快被其他人頂替，整個世界依舊規整、有序地運行着，裕琛像是一片落葉，被風帶走之後，沒有人發現，畢竟遍地都是落葉。

又一次離別即将到來，出乎意料的是，這一次和幸福南裏小區說“拜拜”的是易學佳，當林碧光以“對不起”三個字為談話開篇時，她已經猜到了因果，為了還債，父母終于還是頂不住壓力，把房子賣了，所以易學佳要被送到廣州的姑姑家寄宿直到讀完大學，其實早在媽媽坦白之前，她也預料到了，從生活的每一絲縫隙裏，她早已窺見了結局。

“原本我想象的是，你去北京讀書了嘛，然後梁楓去了武漢……”易學佳坐在自己卧室的床上，看着周禮諾正在幫她收拾行李，她抱着盤起來的雙腿說，“那時候我們都已經十八歲了，柯鸩飛的成績那麽爛，不一定能考上大學吧，所以會去深圳跟着他爸爸媽媽學做生意，何子萱呢，她比較戀家，應該會考省內的學校，至于裕琛，他絕對喜歡你，肯定的，不然他非得跑到北京跟你考一個學校幹什麽？反正，在我的想象裏，我會一個一個地把你們送走，然後我最後一個走。”

周禮諾沉默地幫她疊着衣服，等她說完後，拿着一件毛外套問她：“廣州應該穿不上這麽厚的衣服吧？這個就不帶了。”

“嗯，聽說那邊就算是冬天也可以穿短袖哦。”易學佳接過衣服，随手扔在身後，看着周禮諾說，“我以為我們至少還能在一起再過一次生日，六個人一起。”

“六個人一起過也許不行了，但是你每一次生日我都不會缺席的，我會去廣州陪你過的。”周禮諾在床沿坐下，手掌搭在易學佳的膝蓋上，皺着眉說，“現在又不是古代，我每一天都可以打電話給你，只要你在網上，我們也可以每一天都用QQ聊天，如果你沒有空，那我就每天晚上發短信給你說晚安，好不好？”

易學佳強打精神笑一笑，拍了拍周禮諾的手說：“以後我不在你身邊了，你要和雞姐搞好關系，她很能打，有人欺負你，她可以幫你，以後你上大學，別老臭着臉，多笑笑，多交幾個朋友，你長得這麽好看，我怕別人排擠你……”

沒等她的話說完，周禮諾撲上去緊緊抱住了她，悶聲悶氣地說：“我不需要別的朋友，我只要你……”

“那你交幾個假朋友。”易學佳笑起來，“我是你的真朋友。”

周禮諾抱着易學佳不說話，換氣的呼吸聲在顫抖，她在憋着不讓自己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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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你，不要搞得這麽傷感好不好？”易學佳的嘴巴也撇了撇，但她還是努力在笑，“好好活着哦，只要活着，我們就能再見面。”

“說什麽呢——”周禮諾被她逗得又想哭又想笑，她搖晃着她的肩膀，怪罪她說話不吉利。

“我認真地說，好好活着，照顧好自己，最重要的是，要考上央財啊……”易學佳想起裕琛，很深地嘆一口氣，她輕輕拍着周禮諾的後背說，“答應我啦，然後我們北京見吧，我發誓我只要活着，我一定一定會去北京找你。”

周禮諾點點頭，卻久久不願意撒開易學佳，兩個女生就這麽抱在一起，在無聲的秒針流逝之中，通過體溫和氣息交換着她們不舍的愁緒，完成了告別的儀式。

原計劃是易誠實拉貨去廣州時順便捎走易學佳，但是林碧光擔心女兒目前的精神狀況承受不了，所以請了長假，決定先陪易學佳去适應新城市的生活之後再回來上班。

“佳佳，準備走了。”林碧光站在出租車邊上，對正在與朋友們告別的易學佳喊道，“火車可不等人啊。”

這一天很冷，雖然太陽明晃晃地挂在天上，但易學佳圍着圍巾穿着大衣，還是止不住地哆嗦，她輕輕一拳敲在梁楓的胸膛上，叮囑他，“梁楓，照顧好諾諾！我只有你可以信任了。”

“放心吧。”梁楓用力地點點頭，一本正經地說，“我用命替你照顧她。”

“也不用說得這麽吓人啦。”易學佳笑起來，她看着臉色蒼白的周禮諾說，“你有什麽事情需要幫忙都別客氣，找梁楓就行，他就是我的小弟，你随便指使他，如果他讓你不滿意，你給我打電話，我教訓他，如果有他解決不了的問題，你也找我，等我來給你解決。”

周禮諾點點頭，眼睛盯着地面，她的耳朵凍得通紅，但是臉頰依舊因為分別在即而毫無血色，易學佳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麽，便摘下圍巾圈在她的脖子上，轉身走向出租車。

當汽車發動時，易學佳依舊趴在窗口，固執地扭着脖子凝望着周禮諾和梁楓，等汽車開始前進，周禮諾才好像回魂般，如夢初醒地擡起臉來，遠遠地與易學佳四目相對，她追了幾步，大喊：“易學佳！易學佳！”

易學佳見狀，半個身子繼續要探出窗外，沖她喊：“周禮諾，你記好了，我永遠都是你最好的朋友，不要忘記，打電話給我，發短信給我，別忘了我，要記得我們約好了，以後我們在北京見啊！”

梁楓跟在周禮諾身後跑，神情呆呆地不斷沖易學佳揮手，一副沒睡醒的樣子，似乎還沒明白易學佳要去另一個城市了，明天見不到面了，他邊跑邊喊，“再見！易學佳！再見！”

“再見！梁楓！”易學佳終于還是繃不住哭了，“再見，周禮諾，再見！”

周禮諾停止了追逐，站在原地仰面大哭起來，最後轉過身，埋首在梁楓的懷裏痛哭。

很快的，他們的身影不再能看見了，易學佳才轉回來身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躺在林碧光的懷裏哭，“哎喲喲這些小朋友啊。”林碧光笑話她，卻也溫柔地撫摸她的腦袋和後背，一聲聲哄她，“搞得跟生離死別似的，你到了新的學校，馬上就會認識新的朋友了。”

“我不要新朋友，周禮諾他們不一樣，我有他們就夠了。”易學佳哭得嗓子裏直打嗝，“我不需要新的朋友，我就喜歡老朋友。”

“好好好。”林碧光不住地點頭附和，安慰她，“不就是分開幾年嗎？對于你們這些孩子來說可能很漫長，可是你要想，人生有多長啊？其實呢，一年，兩年，很快就過去了，等你們再見面啊，你們都會很驚訝，怎麽時間過得這麽快？好像你們昨天才說過再見。”

易學佳哭着閉上眼，她現在還不知道她的人生刻度有多長，最喜歡的人都不在身邊了，她沒有耐心去一格一格地緩慢走過，她只希望再睜開眼時，他們五個人便再一次站在她的眼前。

那可能是數年之後，何子萱已經和柯鸩飛結婚了，她雖然還是一張娃娃臉，但身上穿着貴婦風格的套裝，可能懷裏還抱着個寶寶，而柯鸩飛會得意洋洋地沖易學佳叫一聲“老易”，然後開始炫耀自己的名牌皮鞋，這兩個人還像以前一樣膩歪地黏在一起。

而裕琛呢，則系着領帶穿着修身的西裝，依舊雙手插在兜裏，臉上挂着标志性的假笑，他已經是個成功人士了，臉上的表情更加不可一世，輕輕點點頭以上揚的音調道一聲：“嗨~”

梁楓身上的肌肉更加結實了，他可能成為了體育老師，傻呵呵地咧嘴一笑說：“我有好好替你照顧周禮諾。”

一颦一笑依然如故的周禮諾則溫柔地說：“易學佳，好像我們昨天才說過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