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砸心

何子萱結婚了？易學佳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她，嘴巴撅了撅，半晌不知道該說什麽，最後只含含糊糊吐出三個字，“為什麽？”——但是好像也沒有什麽理由，一定要求她不應該結婚，畢竟也是适婚年齡了，很正當啊！——那為什麽自己感到這麽震驚？易學佳腦子裏一時沸騰，自己把自己給繞暈了，她于是又補充了三個字，“挺好的。”

“挺好什麽啊？”何子萱凄然地咧嘴一笑，這表情和她的娃娃臉非常違和，她自問自答道，“你看不起我吧？心裏想我一定是為了錢才結婚的。”

“我沒這麽想……”易學佳這個實心眼，看一眼何子萱頭頂上璀璨奢華的吊燈，最終還是坦然地問，“不過，難道不是嗎？”

何子萱于是爆發一陣笑聲，“就是啊！”

見到她也不遮掩，易學佳于是也放松下來，整個身子大方地癱倒在寬敞堅硬的皮質沙發上，好像老同學聚會随便唠嗑的态度，繼續發問：“你老公呢？不在家？”

“他忙着掙錢，估計你沒那個運氣見着他，我一年也見不上他幾面。”何子萱滿臉厭煩地說，“見不到也好，煩他那張臉。”

突然一只布偶貓從沙發後發跳了出來，緩緩走向何子萱的雙腿，用大腦袋在她身上蹭蹭。

喜歡動物的易學佳于是驚喜地捂着嘴，“哇！你養了布偶？”

“不然呢？這破地方，能把人活活寂寞死，它叫‘愛妃’。”何子萱的手撫摸着布偶貓的後背，同時轉過身去沖裏屋叫喚，“小豆子呢？小豆子！”她這麽一叫，一只巴掌大的長毛吉娃娃從屋裏跑了出來，似乎受到老鸨子的命令要待客一般，熱情地撲到了易學佳身上，瘋了一般地搖尾巴。

“我天！太可愛了。”易學佳把吉娃娃摟進懷裏一通揉，小狗更是興奮得不斷蹬腿。

何子萱拍拍布偶貓寬厚的後背，示意它可以跳下去，果然貓咪就很乖順地跳下了沙發，朝廚房踱去，可能是去找食物了，何子萱無聊地癱坐着，繼續說：“這麽大的屋子，我在想着什麽時候再養一條大一些的狗，不然還是覺得太冷清了。

易學佳抱着吉娃娃問：“這大別墅是你買的還是租的啊？”

“我的啊，房産證上是我的名字，但談不上是買的。”何子萱的眼珠子轉動一圈，似乎在思考該怎麽解釋，“怎麽說，這一片房子是我老公開發的，他算是這些房子的老板？在賣出去之前，這些房子都算他的吧。”

易學佳替她總結道：“哦，所以你老公是房地産開發商？”

“算是吧？”她回道，“但也有別的生意。”

“好厲害啊。”易學佳鼓掌，“你們怎麽認識的？”

“還能怎麽認識的？”又來了，何子萱臉上又浮現出那種凄慘又自嘲的笑容，“相親啊，也不全算，是我媽媽介紹的。”

“呃……”易學佳猶豫地問，“那，帥嗎？”

何子萱于是站起來，示意易學佳跟自己去樓上。

進了卧室，何子萱指着挂在牆上的合影照，問她：“帥嗎？”

這主人卧室的空間也是大得堪比一般家庭的客廳，除了一張床和床頭兩個床頭櫃以及床前的一張長腳凳之外，空無一物了，至于衣櫃則根本不需要，往裏看，連通着一間碩大的步入式衣帽間，在如此空曠的屋子裏，床頭上方的巨大實木相框便格外突兀而惹眼。

相框裏是夫妻穿着西服和婚紗的合影，新娘臉上的笑容是标準營業式的假笑，似乎馬上要脫口而出：“歡迎光臨，請随意挑選。”

不過新郎的笑容卻很真切誠懇，看得出來是發自內心的沉浸在幸福之中，只是，換任何一個人也看得出來，他的幸福是因為多麽淺薄的原因——娶到了一個貌美年輕的姑娘——從外在上看，這一對的年齡差距恐怕有二十歲上下。

新郎并不算個胖子，但他努力收緊卻依然下垂的腹部暴露了他備受歲月摧殘的無力，五官并不難看，但貼在發面饅頭般的臉上，也談不上好看，皮膚上浮着一層商海餐桌上奮戰了多年的油膩，一個普通中年人的相貌，看一眼，記不住，閉上眼，就忘記了。

“這個嘛……”易學佳抱着狗，張口結舌了半天，誇道：“是一個善人的長相。”

何子萱走向床沿，坐下來說：“人倒是個好人，對我好得沒話可說。”

易學佳把狗放在地上，任由它跑向何子萱的腳尖，她百無聊賴地繞着牆轉圈，邊參考這間卧室邊問，“你過得好就行，但是結婚這麽大的事情，你也不叫我們參加你的婚禮。”

何子萱用腳尖陪狗玩鬧，順嘴一說：“丢人啊。”

“這……”易學佳不明白地追問，“結婚有什麽丢人的？”

何子萱擡起眼，笑眯眯地說：“是我和柯鸩飛鬧的那一出丢人。”見到易學佳一臉迷茫，她驚訝地捂着嘴尖叫，“你不知道嗎？”

在那個臨近放寒假的冬天裏，何子萱和柯鸩飛之所以神秘消失，是因為他們被各自的家長一起“捉奸”了。

當時他們一起去了酒店，就像過去的幾次一模一樣，編了謊話，和家裏人說在上課、在自習、在和朋友一起玩兒，當天的一切發展也都和過去一模一樣，在香珠市最好的酒店裏，柯鸩飛托朋友借了哥哥的身份證在前臺登記，然後何子萱一起去到工作日沒有人會預約的最好套間，剛脫完衣服鑽進被子，門外就響起了兩個孩子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何子萱的媽媽，嗓門特別大，語氣又兇狠，逼迫服務員打開房門，時至今日，何子萱都記得爸爸慘白的臉色和失望的眼神，而媽媽氣急敗壞，用盡最下流的詞彙辱罵她。

柯鸩飛的奶奶坐在地上，護着用被單遮着身體的他，對柯鸩飛的爺爺和何子萱的爸爸哀求，“別打了！別打了！都是孩子！”

而這個為人父親的中年男人，和這個為人爺爺的老年男人，卻依舊用鞋底、用皮帶、用手掌，用一切随手能利用的東西，圍毆着趴在地上嚎哭的柯鸩飛，他們打得額上青筋暴起，眼裏卻也是熱淚盈眶，一聲聲嘶吼着，“畜生東西！”“小畜生！”

現在回想起來，何子萱覺得應該是方媛告的密，因為她認識借身份證給他倆的那個人。

沒想到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易學佳回憶起來她的媽媽好幾次的欲言又止，看來是家長們聯合起來把兩個孩子給分開了，又為了名聲的考慮，集體将這不可告人的秘密掩埋。

“我的人生一直以來都挺平靜的，沒什麽風浪，就算是現在被架着跟一個完全不喜歡的人結婚，我也不覺得這算什麽風浪，因為我并不覺得自己在受苦，心裏也不覺得難過。”何子萱雙手撐在床上，歪着頭嘆一口，像是在挖掘一口深埋在地底多年的破爛，想要一口氣倒個痛快，她滔滔不絕而又悠悠緩緩地說，“但是那一天，直到今天都是我的噩夢，好像我沒辦法忘記，沒辦法翻過那道坎了，那是我人生中最難堪、醜陋、丢臉，痛不欲生的一天，我總能夢見，我媽尖叫的聲音，我爸跪在地上向我磕頭撒潑的樣子，空氣的氣味，赤腳站在地毯上，毛毛很紮人，一切都好真實，我想從那裏逃出去，我赤身裸體地沿着走廊跑，然後怎麽也跑不出去，總是會回到那個房間，最後我受不了了，就從一扇窗戶掉了出去，可是我沒死，大街上的人對我指指點點，他們都在笑話我……我還會一次次夢見那一天……”

吉娃娃好像感受到了何子萱的情緒在直線墜落，它直立起來，用小爪子扒着她的小腿，從鼻腔裏發出嗚咽聲。

易學佳不知道說什麽安慰她，只是靜靜在何子萱的身邊坐下，用手摟着她的肩膀。

“那之後我的人生每一步，都被我媽媽安排好了，她很怕我再‘走錯路’，大學畢業之後，她立即催我結婚，希望我‘收收心’，能老實過日子。”何子萱的頭枕在易學佳的肩上，苦笑着說，“我老公是她合作過的生意夥伴，媽媽說她很了解他，這是一個好人，會照顧好我，雖然我說，他再好，我又不喜歡他，但是我媽媽罵我，說‘我髒了，本來都沒人會要’的，叫我知足，我想了想，反正我已經懶得關心以後的事情了，我又沒什麽人身目标，沒什麽了不起的計劃，也沒有喜歡的人，就随便好了，随便吧。”

“你為什麽要這樣想啊！”易學佳轉過身面對她，雙手抓着她的胳膊，因為着急哄她而語無倫次，“這都什麽年代了，你們是互相喜歡啊，擱古代你們的年紀都可以結婚了，你們肯定有做保護措施吧，只要不傷害到身體，談戀愛又不是殺人放火的罪，每個人都是從戀愛到結婚的呀，奇怪的是你父母吧，就算你犯了錯，也有一個懲罰期限，他們把你嫁給一個這麽老的男人，這是想叫你坐一輩子的牢嗎？”

“佳佳，你懂我的哦，雖然我不是一個有很大野心的人，我對生活是真的不貪心，但是、但是——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啊——”何子萱的表情抽搐起來，她反手死死抓住易學佳的手腕，突然好像從井底見到了光芒一般，雙眼亮晶晶地問，“你知道裕琛在哪裏嗎？”

易學佳一愣，輕輕抿緊了嘴唇，搖了搖頭。

何子萱的嘴角立即從上揚變成下垂，她垮下臉來，整個身體也好像遭到重創般散了架似地，雙手從易學佳身上脫落，盯着還在拽她褲腳的小狗，以快哭出來的聲音哀聲說，“我想他，我真的好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