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你兇

也就是說, 這些招式, 若非有心境上的領悟, 是用不出的。

鳳凰山莊的‘天意如刀’,要飽經罹難,徹底明白造化弄人的道理, 才算是有了那樣蕭瑟寂寥的心境,那“空谷忘返”“不見天河”中的心境,又是怎樣?

他縱然不是很能明白, 但也知道, 這幾招中的意蘊,是很蒼茫孤冷的。

當年自己聽聞師父死訊, 驚覺偌大世上,已無任何親近之人, 自己不過一孤魂野鬼,勉強悟了第一式, 後來來到這個世界上,獨在異鄉為異客,過得迷茫飄忽, 可能正是能用出第二式的原因, 另一個可能的原因是巧合,是被蕭韶的招式逼出來的。

夢先生看到他已經明白,也不再談論這個題,兩人随意說了些別的閑話——主要是夢先生說,林疏聽, 過一會兒,林疏便出夢境,回到現實中了。

他在案幾上放好明天要用的課本,又溫習了這一天的功課,才開始入定,聯系吐納法,過一個時辰,便睡了。

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亂糟糟做了許多光幻陸離的夢,夢見劍招,夢見生氣的大小姐,竟還夢見了和生氣的蕭韶打架。

打着打着,愈發激烈,又用出了“空谷忘返”和“不見天河”,一下子驚醒了。

醒後才知道了睡得不安穩的罪魁禍首,原來不知何時,外面淅淅瀝瀝下起了秋雨,雨滴敲着竹屋,動靜甚大,窗子未關嚴實,漏了潮氣進來。

入秋以來,這是第一場雨,蜀地多水,此一場雨過後,大約要迎來連綿不斷的雨期。

整間房子既涼且濕,很不适合他這種肉體凡胎生存。

林疏下床,拿出那個裝着離火之精的玉盒,放在床頭,打開。

通紅的圓珠發出瑩潤的光澤,暖意立時席卷整個房間,仿佛有火焰在流淌。

他走到窗邊,打算把漏雨的窗戶關緊,卻發現中庭還亮着飄飄搖搖的一縷燈光,雨幕裏,一點紅影倚在竹欄上。

淩鳳簫這只絕世夜貓子,竟然又是到現在還沒有睡覺。

林疏透過竹影與雨幕仔細看,發現這人在吹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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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低沉的簫聲透過淅淅瀝瀝的雨聲傳過來,夜色之中,美人吹竹簫,原本是很風雅的事情,可這天氣有點不對,簫聲也甚是凄涼,靜靜聽去,竟然似有寒意入骨。

不知是不是因為雨聲,簫聲顯得時斷時續,諸多凝澀,低到不能再低的時候,無以為繼,斷了幾息之後,才漸漸起來。

淩鳳簫吹完一曲,便又再吹一曲,亦是十分壓抑的調子,用閱讀理解體來說,應當這樣評價“本曲基調凄涼,寄托了作者嘆息世事無常,感傷身世之情。”

林疏靜靜聽,忽然想起過往人生中很多個黑壓壓的晚上來。

這首曲子他知道,學琴時也學過,是個古曲,叫《西北有高樓》。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

一彈再三嘆,慷慨有餘哀。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樂能通情,聽這種不高興的曲子,自然要想起不高興的事情,而他高興的時候實在是太少,被樂曲觸動,是人之常情。

但淩鳳簫卻不像是會吹這種調子的人。

鳳凰山莊的大小姐,衆星捧月長大,天賦絕佳,武功又高,一聲令下,便有無數人願意去赴湯蹈火,這樣的人,一輩子是不會有什麽煩心事的,更何況,大小姐現在也不過是十五六歲的年紀,若要知道什麽是愁苦,卻也太難。

一曲結束,淩鳳簫似乎是擡起頭來望夜空,久久沒有動。

果真是有什麽傷心事麽?

林疏發現自己竟關心起大小姐來——這其實也在情理之中,自己收了大小姐無數聖藥和玉魄,現在還抱着大小姐給的珠子取暖,可以說是非常寄人籬下,對金主的心理健康理當有一定程度的關注。

這一關注,便被抓了個現行。

只見淩鳳簫發完呆,眼睛便忽然朝着自己的方向看了過來,他這邊亮着燈,極容易被發現還沒有睡覺。

果然被發現了。

大小姐直勾勾盯着他的窗子,眉眼昳麗,面無表情,活像個要吃人的絕代女鬼。

林疏正要吹滅蠟燭,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就見淩鳳簫從中庭竹廊上起身,向自己的房間走來。

這人緩步走過竹徑,穿一身大紅的衣服,連傘都是紅傘,被雨幕一襯,竟豔麗得有些凄涼了。

林疏并無他法,開門候着大小姐大駕光臨。

淩鳳簫将傘放在檐下,進屋,關了門,又環視一眼房間,竟走到窗邊,把林疏方才沒來得及關上的窗戶關嚴了,這才落座。

因着關好了門窗,房間中暖意更盛。

林疏沒有什麽可用來招待大小姐的東西,只挑亮了燈花,讓房間明亮些。

淩鳳簫倚在竹椅上,姿态略有慵懶,掀了掀眼皮,把他打量一遍,開口道:“既不理我,又半夜偷聽,你這人也真是莫名其妙。”

說着,大小姐将身子支在桌上,向林疏這邊靠近。

林疏反射性地往後了一點。

“你躲什麽,”淩鳳簫似笑非笑,“我不吃人。”

不吃人,勝似吃人,林疏腹诽道。

淩鳳簫在離他只有一尺遠的地方停下,道:“你這幾天,見到我,為何躲躲藏藏?”

果然,淩鳳簫只要找他,就沒有好事情。

趨利避害是生物的本能,林疏覺得自己的行為有充分的理由。

他摸了摸鼻子,道:“你兇。”

大小姐莞爾。

美人笑起來,自然是好看的,這間竹舍原本樸素無奇,有淩鳳簫在這裏一笑,竟顯得邊邊角角都熠熠生輝起來。

“你總騙我,我自然不高興,”大小姐道,“若是聽話一些,何至于此。”

繞來繞去,還是因為自己瞞了那件事,又被大小姐查到。

林疏:“好。”

大小姐似乎很滿意,道,“你我各有苦衷,有些事情不願直說,也就罷了,姑且放過你這次。”

他不是不願之說,他是不會說話,繼而不想多說話。

不過,既然大小姐要放過他,那再好不過。

林疏道:“多謝。”

大小姐道:“你既有師父,又有武功。”

林疏:“是。”

大小姐已經查了那座村子,知道自己有師父這件事,而沒有武功根基的人,沒有辦法通過上陵試。

大小姐繼續道:“卻經脈閉塞,根本不通——你曾經走火入魔過?”

林疏倒是沒想到淩鳳簫會往走火入魔上想,但這樣一來,就可以解釋很多問題,若是說經脈閉塞是天生,就又與他會武功相矛盾,又要惹淩鳳簫生氣,于是模棱兩可道:“差不多。”

走火入魔是經脈盡毀,修為盡失,自己渡劫失敗,也落得這個結果,兩者沒有什麽差別。

“所以你在夢境外用不出武功......那我姑且與你和好。”大小姐若有所思,過一會兒,又道,“你經脈盡毀,畢竟要想辦法重新打通。”

林疏:“嗯。”

大小姐居然想到了要去解決他的經脈問題?

這是什麽感天動地的室友情。

林疏表面上很冷靜,實際上已經不大冷靜。

只聽大小姐繼續道:“重塑經脈的丹藥稀少,不過并非不能弄到,再不濟,我也可以用真氣為你打通經脈。”

林疏眼中,大小姐的周身已經附帶了聖光。

他正要組織感謝的語言,忽聽淩鳳簫繼續道:“不過,終究不可行。”

林疏:“我覺得可行。”

“不妥,”淩鳳簫搖頭,“服食丹藥重塑經脈,或以真氣打通經脈,全都疼痛無比,要吃上幾天幾夜的苦頭,決計不可。”

不,我願意疼上幾天幾夜。

林疏剛想說話,就見大小姐略帶警告意味地看了他一眼:“這種路子,以後就不用想了。”

林疏試圖用沉默表達自己的反抗。

大小姐不為所動。

半響,大小姐道:“既如此,便只剩下一個法子。”

還有別的法子——林疏略微振奮了一些。

“你日後就不必嘗試修煉了,”大小姐語氣從從容容,“想玩什麽,盡管去玩,自有我護着。過幾年,等你再大些,經脈自然可以打通。”

林疏:?

他問:“怎麽打通?”

難不成經脈還能随着年齡增長變好麽?

大小姐的神色那一刻有一點不自然,生硬道:“不許多問。”

林疏:?

他道:“可是......”

“沒有可是,”大小姐道,“你盡管游手好閑即可。”

行吧。

雖然十分懷疑,但還是姑且相信。

“你明日有什麽課?”淩鳳簫問。

這主題變得也太快,林疏幾乎要懷疑淩鳳簫是在轉移話題。

他道:“南夏風物考、異術全覽、陣法初通、醫術入門。”

“這幾日下雨,我不舒服,不能去動武的課程,”大小姐重新倚回了椅背上,一派慵懶,“早上等你吃飯,然後陪你上課如何?”

不如何。

林疏還是有點怕淩鳳簫。

但是,正是由于有點怕,拒絕也不敢拒絕。

尤其是大小姐雖然說着“如何”,語氣卻是明明白白的“就這樣定了”。

他屈服地“嗯”了一聲。

他瞧了瞧淩鳳簫的神色,發現這人臉色果真有些不易察覺的蒼白。

據說姑娘每月總有那麽幾天身體不舒服?

看來是真的,連大小姐都不能避免。

他試試探探問道:“你沒事吧?”

“無事,”淩鳳簫淡淡道,“雨停便好了。”

林疏歪了歪腦袋。

原來還和天氣有關麽?

他覺得自己獲得了一些新知識。

說罷這個,兩人一時無話,淩鳳簫道:“你去睡覺。”

林疏并無異議。

現在是深夜,他原本是在睡覺,夜中驚醒,才把淩鳳簫招惹了過來,确實有點困倦。

但淩鳳簫好像沒有走的意思。

林疏默默回卧房,脫了匆匆披上的外袍,鑽進被子裏。

竹舍卧房和正廳相連,中間的牆壁上只有一個門框,并沒有門。

淩鳳簫并沒進卧房,隔着門框看他把自己埋進了被子裏,才似乎是笑了一下,道:“我走了。”

林疏:“慢走。”

真是一個奇妙的晚上。

一夜無夢,到了早上,穿好衣服,洗漱完畢,淩鳳簫果然如昨晚所說,等他一起吃早飯。

他們兩人并肩走在路上,林疏甚少與人離得這麽近,按照他原本的性子,早就不着痕跡地溜掉。

然而,大小姐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是他的飼主,努力克服一下,還是可以乖順地共處。

他們起得早,飯堂裏人甚少,因此只引起了小範圍的圍觀,但當林疏從靈藥園出來,被大小姐接到,然後兩人一起去“異術全覽”的路上,合虛天已經人流如織,林疏便被大範圍圍觀。

看,大小姐竟又和這人一起走了!——林疏都能想象出他們在說什麽。

說什麽都好,随緣。

眼下,淩鳳簫為大。

第一節 課是南夏風物考,這是儒道院的課,秀照先生博學多才,妙語連珠,是個很好的課。

這課只有一點不好,那就是要和蕭靈陽一起上。

這個人每次和林疏一同上課,都要孜孜不倦地找事情,或惡言惡語,或到處挑刺,但礙于淩鳳簫,又不敢直接動手,林疏一向懶得理他。

如今看到淩鳳簫居然來陪林疏上課,蕭靈陽徹徹底底地炸了,看着他們兩個,瞪着眼睛,氣到說不出話來,等淩鳳簫坐到他身邊,已經語無倫次:“你們......你們勾搭……勾勾搭搭!”

淩鳳簫:“你有意見?”

“我當然有意見!”

淩鳳簫:“意見沒用。”

蕭靈陽道:“這才過了多少天?你就跑來陪他上課......陪他上課!再過一個月,是不是還要一起去幻蕩山?我也要去!我要看着你們!”

“你不去。”淩鳳簫無情摧殘着自己的弟弟。

蕭靈陽:“我不同意!”

“不同意?你若今年每門課都拿到甲等,再得到大國師親口誇獎......”淩鳳簫慢悠悠道。

蕭靈陽:“我學還不行嗎?”

淩鳳簫:“——那也沒用。”

蕭靈陽:“......”

淩鳳簫繼續恐吓:“你若再欺負他......自己想想。”

蕭靈陽安靜如雞地上完了整個課,但林疏覺得他眼角一直閃爍着不懷好意的光芒。

“異術全覽”是個很有意思的課程,專講江湖上的邪門歪道,據說目的是讓弟子以後行走江湖時避免上當受騙。

林疏記得上次課講了易聲,這節課則要講易容。

授課的空空真人講了九種易容手法,十八種易容材料,連人皮都在其中。

最上乘的易容手法,佐以絕佳的易容材料,完全可以以假亂真,縱然是醜八怪,也能變成絕世美女,即使是文弱書生,也能變成彪形大漢,真正的易容聖手,一人能有千面,男女老少,無一不可行。

林疏邊聽邊做着筆記,覺得這很厲害。

淩鳳簫沒有課本,因此和他合看一本,道:“你的字好醜。”

林疏:“......”

拿起毛筆兩個月,寫成這個樣子,他已經很努力了。

在現代,連他師父都已經習慣用圓珠筆寫字,他自然沒機會摸到毛筆。

行吧,繼續練字。

講完了易容手段,空空道人開始講辨別方法。

下乘的易容粗制濫造,胡亂貼上面具,粘上眉毛胡子,極不協調,而且遇水便會慘不忍睹,非常容易分辨。

中乘的易容雖然外表上無懈可擊,然而材料有限,不能長久維持,需時時養護,時間一久,自然發現端倪。

上乘的易容完美無缺,天衣無縫,只能靠皮相與骨相的不協調來判斷,只不過大多數人畢竟沒有這樣的眼力。

有人問,那該如何分辨。

空空道人道,卻還有一種方法,無論易容如何完美,終究不是自己的臉,嬉笑怒罵,皆不自然,因此,老道的易容者往往慣作面無表情狀,遇到這樣的人,你們須得多加注意。

林疏覺得淩鳳簫好像看了自己一眼。

別吧。

我雖然臉上經常一片空白,但臉确是真的,可見空空道人這個方法不大靠譜。

講完這些,空空道人又補充道,除去這些易容方法,世上還有一種,比天衣無縫更加天衣無縫,任是大羅神仙也認不出來。

衆弟子好奇。

空空道人說,這世上,有一種絕世靈丹,名為幻容丹,只要服食此種丹藥,變換容貌如同紙上作畫,重塑身形如同捏造泥人,除不能改變骨架外,幾無任何缺點。

弟子悚然而驚,問道人該如何破解。

道人說,不可解,也不必解,這幻容丹的原料,舉世難尋,除非是財力驚人,又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絕無可能湊齊原料,煉出一丸,而這樣的人,自然又不會玩弄這種易容伎倆,退一萬步,即使易容,也不屑于做一些江湖上的勾當,你們不必害怕。

淩鳳簫聽到這裏,問林疏:“我有很多,你要麽?”

林疏:“......不用。”

一丸就已經世間難尋,你居然有很多來随便給人,有錢人真會玩。

作者有話要說:  大小姐:明示。

林疏:富婆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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