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回家(六)
周诩轉過身來,禮貌地點了下頭,主動往下走了兩級臺階同阮杞平視:“你好,你是……?”
周诩先前就一直覺得阮杞眼熟了,但也沒想起來這人是誰。
這會兒被對方先認了出來,驚訝之餘心裏更生出了做賊心虛之感,難得露了個笑臉,道:“我們認識?”
“江城實驗中學!”阮杞笑了起來,頭頂夾住的一小撮發尖跟着他的動作晃了晃,顯得無比活潑,“咱倆一個中學的,還有秘密基地,記得嗎?”
周诩聽他說起木屋,先是整個人繃緊了,随即猛地反應了過來。
“啊!”他詫異地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對方,眼裏的情緒豐富了些,“是你?那個……三班的?”
“對,是我。”阮杞下了車,踢開腳撐,朝周诩伸出手來,“這麽多年也難怪你不記得了。要不是慧姐說你搬回來了,我也注意不到你。重新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阮杞。”
“周诩。”周诩同他握手,一時心情複雜。他居然偷窺了老同學的活,春宮。太尴尬了。
這要是被發現了,他也就直接社死了。
“周诩。”阮杞咂摸這名字,有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他主動伸手要幫周诩提東西:“東西給我吧,我放車筐裏。”
“不用了……”
“沒事。我本來就是去找你的,順路。”阮杞這個人看着笑眯眯,很親切,但說話做事卻有種不容拒絕的感覺,二話不說就将周诩手裏的東西搶了過來,放進車筐裏。
“你找我?”周诩被轉移了注意力,也不同他客氣了,“找我做什麽?”
難不成知道老同學回來了,專程來敘舊?這麽好客的嗎?
周诩又想起木屋裏發生的事情,一想到對方和自己一樣,心裏便多了點微妙的感覺。
他不動聲色地打量阮杞的側臉——中學時對方長什麽樣子,他實在記不起來了,但如今的阮杞個高偏瘦卻不單薄,随意套着棉服都像個衣架子似的,精神硬挺,帥氣又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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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诩沒少見這樣的人,無非就是活潑外向,有些自來熟,擅長同人交際。但因為他看到了阮杞私底下的一面,耳邊似乎還能回響起這人舒服時的悶哼、同外表極不相符的粗野動作,因此那片面的認知就顯得立體了許多。
“你是不是給阿慧保潔打了電話?”阮杞笑着問,“打錯到強山水産去了?電話我接的。”
“啊?”周诩又被驚了一下,沒想到會這麽有緣,“是我打的,那你……?”
“水産店是我家的店,阿慧保潔就在我家斜對面。我們兩家店的座機電話很容易被搞錯,你不是第一個打錯的,也不會是最後一個。”阮杞打趣道,“之前阿慧保潔的老板娘剛好在店裏買魚,我就讓她來接了。”
周诩了然點頭,之前的疑惑被解開,他忍不住笑了聲:“這還真是……不過你們店裏接電話都那樣嗎?也太兇了。”
阮杞想起自己吼得那聲“說話!”一時尴尬地摸了摸鼻尖:“不是。就是有點誤會……算了不提了。我過來是兼職幫忙的,阿慧保潔最近人手不太夠,年底了嘛,大家都忙。”
兩人邊聊邊回了屋,前院還沒收拾,堆了一堆舊家具、廢紙箱和一些清理出來的垃圾,幾乎沒有可以下腳的地方。
周诩将紙盒子往旁邊踹了踹,清出一條道來:“家裏還沒收拾完,見笑了。”
“這有什麽的,比這更亂的我都見過。”阮杞走到那些舊家具前,仔細端詳,“你們大城市的人真講究。”
周诩:“……”
“這衣櫃還不錯啊,怎麽不要了?”阮杞摸了摸設計老舊的衣櫃,這些早年都是自己拿木材請木匠打造的,同之後商場裏的成品不一樣,摸起來有質感也更有複古感,保養得好了,傳幾代人也沒問題,“還有這餐桌,這廚房櫃子……”
“裏頭被蟲蛀了。”周诩開了門,将東西先放進去,“廚房的櫃子裏有蟑螂卵,幹脆全都換了。”
“講究人。”阮杞比了個拇指,幫他算錢,“廚房櫃子沒什麽稀奇的,板子材質一般,這衣櫃和餐桌估計能賣點錢。現在好多人就喜歡這種複古調調,重新刷個漆放網上也能賣,還不用擔心甲醛。”
周诩挑了挑眉:“這主意倒是不錯。”
“是吧?”阮杞晃着手跟進門裏,好奇地左看右看,“所以你确定不要了?修修還能用的。”
周诩拿了水壺燒水,搖頭:“我在網上定好新家具了,過兩天會送來。”
“那你這段時間住哪兒?”
“卧室啊。”周诩只在旅館住了兩天,卧室、洗手間清理出來後,他就搬回來了。
“這房子還挺大。”阮杞晃到後院,見草地都被翻過了,露出下頭的泥土來,“采光也好,別的地方可再難找到這樣的絕版房型了。哎,你這是要種菜嗎?”
聽到“絕版房型”幾個字,周诩還覺得挺好笑的,但轉念一想又覺得對方說得沒錯。
“種點菜和花吧,還沒具體想好。”周诩泡了茶端出來,同阮杞一起站在後院裏,打量這一方小天地。
這老舊的不知是哪個年代的屋子,有前院、後院,位于半山腰上,風景好空氣也好。
別說,還真算是“絕版房型”。這要是放在一線城市裏,不定要多少錢呢。
也就在這名不見經傳的江城,才沒什麽人在意。
這樣一想,周诩又覺得有些諷刺:他在一線城市奮鬥多年,也就貸款買了一間不到50坪的小公寓,沒車位,房間裏也沒有陽臺,逼仄得緊。
他已習慣了什麽都要小的、緊湊的,連看家居都首選“緊湊型收納大多功能”,最好能把所有功能都集為一體,還要使用方便人性化。慢慢習以為常後,再看爺爺這麽大空間的房子,竟是有些不适應。
甚至還覺得很多空間都極其浪費。
這麽多年被繁華、內卷和虛榮折騰出了斯德哥爾摩,如今才驚覺,人這一生裏最最基礎的,不過就是有一個安穩的、不會給自己帶來壓力的居所。
可他似乎一直将那間小公寓當做臨時歇腳點,靈魂飄在喧嚣的城市裏,堵在擁擠的高架上,總覺得前頭還有什麽,所以得拼命向前跑;總覺得眼下的一切都是“暫時的”,仿佛那個能讓自己安心的居所就在前頭終點處,只要他再努力一下……可到底哪裏是終點呢?
半個多小時後,阿慧保潔的人到齊了,先将周诩不要的家具挨個搬出,清理完屋內垃圾,再着手大掃除。
雖然卧室、廚房和洗手間周诩已經打掃了一遍,但人都來了,自然是要重新打掃。
阮杞戴上口罩帽子,系上圍裙戴上袖套,看着還似模似樣的,也跟着忙活起來。
這一忙,就一直到了傍晚,有專業的掃除工具速度快了許多,但即便如此還是花了一整天的時間。
而地窖,還沒開始打掃。
周诩也跟着幫忙了,大冬天裏出了一身汗,靠坐進扔在前院的椅子裏,叉着雙腿,微微喘氣。他同正整理垃圾的阮杞喊道:“我請你們吃晚飯。”
阮杞應了一聲,蹲在地上,拉下口罩,臉上悶出了好看的紅暈。
周诩忍不住将目光落在了他臉上:阮杞長得顯小,額頭飽滿鼻梁挺翹,上嘴唇微微凸起一點,有一點并不明顯的唇珠,一滴汗正滾落在上頭。
他唇紅齒白,眼眸更是黑白分明,鬓角濕潤,有種濃烈的少年氣息。
他們同年,今年都該二十八歲了,站一處卻更像有年齡差的兄弟。
周诩有一搭沒一搭地想着:人和人的差別可真大。梁笙那麽注重保養,護膚品又多又貴,也未必比得上阮杞這樣的天然條件。
那頭阮杞接了個電話,站起來靠在木栅欄前道:“喂?嗯……下午忙呢,沒看到消息……知道……”
“想我了嗎?”阮杞換了個姿勢,背對周诩笑着道,“你不走不就得了……”
那頭不知說了什麽,阮杞垮下肩膀,像是不太開心,拿腳輕輕踹着陳舊不穩的木栅欄,又蹲下身去摳泥土下的石子,仿佛是個多動症,閑不下來:“周雄?我跟他只是兄弟,你吃這個飛醋做什麽……”
阮杞聲音壓低了,周诩沒聽清後面的話,被屋內的工人叫走了。
晚飯時周诩發現阮杞的興致不高,懶洋洋的,沒了下午的歡快勁兒。
周诩在山下請他們吃了頓中餐,要了幾瓶酒。阿慧保潔的工人也多是沒離開過江城的,聽說周诩是特意搬回來後,便很快同他稱兄道弟起來。
“大城市有什麽好?是,教育資源,醫療資源……”有人喝多了,在空調房裏敞開衣衫,袒,胸露,乳毫不拘泥道,“但人多啊,做什麽都麻煩。要是買不到學區房,要那教育資源做什麽用?都是給有錢人打造的玩意兒,咱們普通人就一陪跑的……”
“就是,摻和那些做什麽?車牌還搖不到號,咱們這兒的車號你随便選!”另一人道,“我看那些雞娃的新聞,看得我頭皮發麻。大人都夠累了,還搞這些有的沒的……人這一輩子活那麽憋屈做什麽?要我說,年輕人就該回來,小城市怎麽了?說不準比他們那什麽……什麽來着?內卷?總歸是比那玩意兒好多了。”
“年輕人都喜歡去外頭闖,不信命。”一年紀大點的中年人敲着碗邊,不屑道,“最後怎麽着?該回來的還是得回來,把青春榨幹了一回頭滿地雞毛,啥也沒有!還把父母都丢在老家,一年到頭見不了一回,像話嗎?”
“還不結婚不生孩子,什麽躺平……”中年人絮絮叨叨,顯然不滿得很,也不知是在說別人的事還是自家的事。
周诩吃着菜,不怎麽搭話。觀念不一樣,他也沒打算同這些人多聊什麽。
他這個年紀,似乎卡在了某個奇怪的分水嶺上——既明白年輕人離開家鄉的原因,也清楚老一輩看不慣的想法;明白年輕人冒險的熱情和勇氣,也早已看透大部分人熱情消退後,慢慢開始渴求安穩和安全感,逐漸妥協的卑微。
而他自己呢?
他似乎被兩種極端拉扯着:又覺不甘心,又想妥協。想要重新開始,但眼下的路卻霧蒙蒙一片,看不清楚。
他喝着酒,自顧自陷入了自己的世界裏,眼神有些空洞。
旁邊阮杞突然拿膝蓋撞了他一下,兩人的腿挨到一處,溫度傳過來,拉回了周诩的神智。
阮杞:“想什麽呢?這就醉了?”
“沒。”周诩搖頭,将腿往回收了收,明知故問道,“你一直在跟誰發消息呢?”
“一個朋友。”阮杞撇了下嘴,“哎,你有跟那種……關系很好很親近的朋友吵過架嗎?”
周诩挑眉:“你跟朋友吵架了?”
“也不算,但氣氛很奇怪。”阮杞嘆了口氣,靠進椅背裏,從對面中年男人手裏接了煙,只捏在手裏轉來轉去并不抽,“我懷疑他有事瞞着我,但目前還沒有證據。我還沒說什麽呢,對方倒是先倒打一耙,覺得我有問題。這算什麽事啊……”
周诩瞄了眼阮杞的手機,屏幕上叮叮叮地飛快刷着消息,看來對方話還挺多。
周诩轉了轉酒杯,道:“有懷疑就直接問,就算沒證據……朋友嘛,有什麽不能攤開說明白的?繞來繞去的反而麻煩,也容易增加誤會。”
阮杞似乎沒打算從他這兒得到什麽有用的建議,敷衍地嗯了聲,沒再去看手機。
分別時,阮杞又在超市買了一件啤酒,抱着就往山上走。
“不回去?”周诩跟着他。
“去秘密基地嗎?”阮杞眨了眨眼,喝得滿臉通紅但神智十分清醒,看起來酒量不錯,“咱們故地重游?”
周诩:“……”
他之前倒是游過了,還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周诩目光掃過男人發紅的臉頰和因為水漬而顯得亮澤的紅唇,頓了一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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